第八十九章 空知一問(1 / 3)

與執頭徹相別以後,滿襄白不知道花了多長時間才走到最近的一條官道上。當她雙腳踏上被千萬不相知的馬,車,人踏過,堆積著厚厚齏粉的小路,不由得頭微微上揚,雙眼閉一閉,看見一片漆黑,感覺不到了自己的手腳——那時候,她什麼也不想了:

就這樣吧。

她滿襄白的一生,本來,就本不應該卷入這許多。

如果,再給她一次機會……

“滿小姐?”

“唉,這……不是吧——滿小姐嗎?”

“滿小姐,這是滿小姐啊!”

“滿小姐,滿小姐!”

滿襄白後來想自己的那時候的心情,卻是什麼都想不起來的:唯一記得的,不過是她睜開眼的時候,發現自己還好端端地站在地上,手腳僵硬,根本無法倒下。

如果天下每個詞語都能夠找到它形容的確切的人或事的話,經過這一次之後,滿襄白覺得最適合自己的,果然還是“命不該絕”。

她滿襄白無衣無食,在這西南的荒野裏飄蕩遊走,絕對可以說是到了生死的邊緣,但是卻又在這陰差陽錯的地方逢見了故人——如若說一個人的一生的運氣有一個定量的話,隻此一次,她今生的運氣也算是耗盡了。她想。

她遇見的,是近一年前,她剛剛到安定,在白山上協助空知野老控製瘟疫的時候,侍候他們的家仆:阿厝馬甲,桑姐麻姐,兩輛轎車,一輛板車,前麵那匹白馬叫做荼尾,後麵那匹叫做火尾——因為它的尾巴是暗暗的紅色的。

既然已經熟知到了這種地步,她滿襄白也不用擔心會有什麼其他的失望:於是,洗滌更衣,包紮按摩,最後灌下一碗溫吞的蜜水,讓滿襄白微微地有些餓了,這邊才引導她去見空知野老——他們既然在,空知野老也一定在的。

老人在中間的那輛車子上。阿厝和馬甲宿在前麵的板車上,同馬兒和行李一起經受雨打風吹。姑娘們在後麵的那輛車上。

沒有了滿襄白,他們與空知野老的交流,愈發困難。而想到麵對的那個性格變化無常的空知野老,滿襄白自己心裏也有點兒發怵。

但她隱隱感覺到,能夠在這個時候遇見空知野老,絕對不是命運的偶然——她最近和這個叫命運的家夥的關係發生了一點兒微妙的改變。

她還可以敲門。她發現,即使她全身痛得要死,但是她自己還能夠移動,所以,她就沒有必要去讓其他人幫她做這件事情。

敲空知的門,是不需要回應的。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已經很長時間了,又瞎眼,對外界的察覺少之又少。於是滿襄白可以放心大膽地進去,即使那時候,看見那老兒在流淚——或者其他的行為的時候,屏聲息氣就好。

她滿襄白沒見過他流淚,即使是在他那氣味嗆人,根本控製不住自己眼淚的藥房裏——他好像,天生都不會哭泣。

“許久不見,小滿拜見空知了。”

滿襄白低頭說。

那老人不回答。抬起頭就能看見,他總是那樣筆挺的坐著,隨著馬車的顛簸和年歲的蹉跎慢慢搖晃著,兩眼看向窗外——順著他深陷在皺紋裏的,暗淡的目光看出去,看得見車外原野一片荒蕪。

“……滿襄白嗎——”

“正是小滿。”

滿襄白說,

“白山一別,已近期年——一段時間沒有回去看空知,空知可會責怪小滿?”

“……說這些話,不是你的風格。”

“呀呀呀,沒想到小滿還在您這兒有一個臉兒,真是難得。”

滿襄白說,

“於是,您可能一路上來都見到了——安定叛國,攻打東都,知其不可而為之;滿泗塗炭,民生荒蕪,十年辛苦付一炬。就算是想回桑昊,這時候走,未免也太心急了罷。”

“……臨走之前,總有些事情無法忘懷,”

“哦,您倒是有什麼心事?”

“……人說,‘深更夜雨如泣’——幼年時聽過,聽不出意味,現在,終有時間,可以歸往聆之。”

“……”

滿襄白心裏聽著,卻不自然地浮現出一次悲戚來。她忽的問:

“您要……走了?”

“……可待來春。”

空知野老回答說。語調繾綣,目光溫柔,仿佛這世間一貫是春暖花開,隻是因為看待它的人心各自不同。

滿襄白說不出什麼,不過是靜靜坐在空知野老對麵,有了精力,麵對自己心中那些紛亂的思緒:她已經嚐試過了,極度的疲勞能夠將他們祛除,但是隻要她滿襄白能夠確定一息尚存的局麵,這些事情又會紛紛繁繁地湧上她的心頭——不由得說,在某些時間,讓人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