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懸梯邊,趁勢一躍,袖襴同漫卷的黑發交織在一起,無數砂塵似的細雪如暴雨般襲落臉麵,即便奮力吞吐著空氣,也無法使沉甸甸的胸臆為之一清。
足尖輕點樹脊,飄然落地,還未來得及舉步前行,一雙水霧彌漫的黑色瞳眸卻躍然撞進了視線。對麵的人兒,一襲白衣,笑容清絕,彎睫上粘著點點雪漬,仿佛飾滿珠貝的羽扇,來得清新,來得明媚。
他眸中迷離似夢,癡癡地盯著我看了半響,“是你,果然是你!”
沒來由的,直視著他的眼睛,竟讓我一陣心悸,“昔日之我,已非今日之我,你還來找我這不詳人作甚?”
“我……我……”他急得跺了跺腳,截然道:“以前我說過什麼來著,得蒙雪若恩收在身側,今後自當聽命於你,如果口不應心,必遭天譴!”
我不由得一怔,恍然意識到某個十分重要的問題:自打從雪域回來之後,已有差不多旬月的光景,可偏生就像好幾年疏忽而逝,難過得厲害,胸腔仿佛被硬生生挖空了一般,在島中、在湖上、甚至連最終履跡西域的那段記憶都已變得模糊不清,隻有最零碎的幾分殘識還存留在身上,分分毫毫,拂拭難去。
“雪若,你怎麼了?”
牙齒咬得太緊,以致下顎有些發酸,連同眼淚也不爭氣地湧了上來,心口像是被絲線狠狠勒住,堵得快要透不過氣來。
我舉步趨近些個,極力控製著喉音的平穩,好要讓他聽得足夠清楚:“毒聖行事老奸巨猾,難以測度,此番他本人並未親涉島中,而是安排了某個極為相似的替身前來周旋,我擔心魔教仍留有後招,你在魔教司掌情報多年,知道些什麼,不妨一並都說出來吧。”
聶宣點了點頭,口吻卻像要碾石碎珠似的,白皙通透的眉心緊蹙如鐫,“我適才混跡在峨眉弟子之中,便是怕被他們瞧出端倪來,你說的這些事,自是約略知曉,至於魔教下一步會有何等舉措,非但我不知情,怕是沫兒也被蒙在鼓中。”似是想到些什麼,又補充道:“你可知道,寒龍潭底的水牢機關重重,裏外俱有十八層玄鐵焊牢的絲網嚴密覆護,若非這兩日教眾勞師動眾的傾巢而出,我怕是永遠難見天日了。”
“你被抓了?”
豈料聶宣的錯愕竟還在我之上,初時的那種風流倜儻的瀟灑模樣瞬間冰消瓦解,一瞬間又回複成那個刁鑽古怪的小賊,“當日你雖患了雪盲,好歹也該知道都發生了何事,沫兒輕功不濟,我這做哥哥的又不能舍她獨逃,否則哪裏輪得到那群兔崽子騎在小爺頭頂上撒尿。”
我很快會過意來,“你是說,當日我們遭到了伏擊?這才失散的?”
聶宣片刻回神,旋又將寒龍潭之後發生的事原原本本說了一遍,連同與接頭之事也交代得巨細靡遺,毫無闕漏。
他卻沒給我消化的機會,左右環顧一圈問道:“對了,柯姑娘人呢,怎的沒跟你在一起?”
我茫然一怔,聶宣的聲音不大,語調不高,幾乎可以說是溫文爾雅,然而‘柯姑娘’三個字卻像是一柄尖刀狠狠搠進了我的心口,腦中登時如起蜂鳴,呼嘯著湧入骨髓。
“你說什麼?”我下意識連連後退,大腦仿佛被無形的巨力壓擠緊實,甚至能感覺到神經末端被針砭似的銳器不停刮摩,複又猛被拋離半空,巨量的腦液淋漓而下,卻瞬間被寒冷的空氣所凍結。
聶宣突然安靜下來,震驚、不安、疑慮……種種思緒在眉眼間翻湧激蕩,最後彙成了不可動搖的堅決,清晰地逸出口中:“若我沒記錯,她應該叫‘柯玥’吧?”
乍一聽到這名字,心版仿佛被水精般的光澤映亮,瞬間豁朗了起來,前事如潮水般逐幀閃現,江畔、船中、崖邊、以及路途中的素影紛紛躍入腦海,我終於想起與陪我走過雪山的人兒是誰,脫口喚道:“玥玥!?”
我將背脊深深陷入岩壁,一股莫名的倦意卷上腦識,那妖精般笑靨,新雪似的素手,已如同胎記般牢牢烙印在我的心上。身為殺手,我不怕死,縱算死亡的方式極盡痛苦,我猜自己都能咬咬牙挺過去,然而世上遠有比死亡更殘酷的事,便是眼睜睜看著至親之人死在自己的懷中,那早已不是我意誌所能承受的範疇,而失載的後果,便是選擇性的遺忘了這段記憶。
偏生主導這一切的罪魁禍首,此際卻還好端端的留在島中。
我霍然起身,一晃眼便攔在聶宣身前,指影如雪練翻飛,一連點了他幾處大穴;聶宣毫無防備,手足僵硬地怔在原地,逆光的側臉透著一股望不進的深邃,連淺灘下的湖水都像失去了溫度,變成夜翳般觸摸不到的存在。
強抑下滿腔愧疚,我俯身前傾,在他耳畔低道:“魔教中人同我有不共戴天之仇,少時我活著也好,死了也罷,俱都與你無關。”
再抬頭時,從夜幕中依稀能瞥清整個落星殿的輪廓,淺灘兩側一支接一支的暈焰燃向遠方,那正是後山溪穀的方向。
憑著往昔的記憶,我沿著林徑溯溪而上,島外風雪乍停,雲縫間逐漸傾下幾許月澤,許是一路上樹影張牙舞爪地切割著視線,心緒已與初來時大不相同,未能親自手刃凶徒固然遺憾,但聶宣的出現,卻無疑填補了我記憶中最大的空洞。
如果可以,我實不願與三大殿的舊部刀兵相向,司徒霜之所以放低姿態同八派議和,想必主要的目的還是在拖延時間,好教宮主從容部署,繼而布下天羅地網。宮主近年旨在集齊七物,最終目的還是放在破解當年天機童子的秘密之上,此番八派共赴島中,無疑便是她最好的試金石,‘姑姑’尚未現身,也是變相說明司徒霜無意留下八派首腦的性命,許是為免宮主的計劃敗露,才不得不挑破毒聖的鬼謀。依著宮主冷酷無情的性子,若放八派掌門連同魔教生生離去,簡直荒天下之大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