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怔然抬首,眼前一雙黑耀石般的眼睛,璀璨奪目,恒久堅定。良久,他衝我展顏一笑,側目望了南宮海,朗聲道:“閣下身兼武林盟主之職,自然少不得借重武林前輩以正視聽,不知對枯葉神君,長白三傑,雪域飛虹幾位前輩的警示,可有心采納幾分?”
南宮海斂眉頷首,以示敬意,“幾位前輩望重四海,在武林中實有舉足輕重之勢,晚輩縱然膽大,但事關昔年仇怨,卻也不敢一意孤行。”
夏紫塵麵色肅然,自長袖中取出一小截玉墜流蘇,坦然相示,“在下此番前來,隻因身受幾位前輩囑托,前來奉告盟主:因果早已注定,不妨抱著息事寧人之心,免去殺戮之禍,否則,盟主與諸位掌門縱想置身事外,隻怕也難以如願了。”
江湖中傳遞消息的手段大同小異,南宮海隻瞥了那流蘇一眼,便知其中關竅,“可今日之局有關武林劫運,如不做出了斷,在下隻怕難以安心。”
“今日縱使殺了這冒牌貨,便能保得往後武林中的一片平靜麼?要知魔教中不少高手今日俱未涉足此間,倘若趕盡殺絕,必會引起他們全麵報複,九派實力雖強,但總不能常聚在一處,殺一個傀儡,更將留下無窮禍患……”夏紫塵謹慎地收回信物,征詢道:“俠義之心,當以慈悲為壞,在下若將這幾人說服,佛前懺悔,洗盡孽海殺劫,不知盟主意下如何?”
忘玄長老雙手合什,沉聲道:“一飲一啄,莫非前定,既造惡業,必承惡果,果報累及兒孫,恐將留下無窮孽債,樊大俠言下無虛,老衲勸盟主以正公道之餘,萬勿再造殺孽。”
“仇怨紛爭,永無休止?”南宮海沉吟良久,視線忽而落在毒聖身上,“在下作東恭請貴教高人到我九華宮一遊,往後每隔兩年,諸位掌門於敝派集會一次,建議各派設法查明暗中禍源,再定對策。”
玉虛子、震陽子、南宮翠袖、慕容憶雪等人紛紛默然頷首。司徒霜容色微變,似乎想說什麼,卻終是未發一言。
姬月鳳疏眉微挑,狂肆無忌的環視群豪,仰天笑道:“即是如此,咱們便告辭了。”
鞏宗霖戟指道:“且慢!”
方自隨著南宮海走出幾步的毒聖,聞言忽而一愣,回頭道:“你又待如何?”
“盟主慈悲心腸,尊正道耆宿之命暫且饒了你們,幾位非但毫無悔過之意,竟膽敢作出如此猖狂之舉?”
“老夫為何要有悔過之意?你等隻不過是畏懼聖教不死不休的追殺而已,若有人敢對老夫……”
“阿彌陀佛……”忘玄長老倏然止步,截然道:“此際我等如要取你性命,實如探囊取物一般,如非樊大俠屈尊此間,諸位也絕無可能活在世上,這一點,施主莫非還不相信麼?去吧!老衲但望九華宮中香火繁盛,能消磨去你等幾分戾氣,以此餘生多造善業,至於聽或不聽,便全都在你了。”
毒聖胸膛起伏不定,不知是感愧還是懷恨在心。臨末,隻迸出了一聲不甘心的短歎,霍然拂袖而去。
司徒霜若有所思的看著群豪離去的背影,轉眸笑道:“島中方圓三裏之內,暗藏火油五百桶,一把火將燒盡宮中所有蟲蠅,縱使輕功絕世,隻怕也難在頃刻間縱出火海,賤妾雖已事先傳令屬下切斷火線,卻還是漏了幾個隱秘之處,今日如非尊駕相助,中原武林便成了戰宗濤一人的天下,此事之後,賤妾當盡力息隱洞庭湖,但望二位轉告各派掌門,魔教精銳碩果猶存,並沒有一敗塗地。”
“盟主為人誠厚,亦是一心維護武林蒼生,才能化解今日爭殺之局,在下不過是受人之托,焉敢居功。”
司徒霜舉袖掩口,撲閃著一雙翦水瞳眸,說不出的風情萬種,“雙方恩仇相抵,禍源已消,不管怎麼說,也確實比爭個你死我活要好太多了……”
夏紫塵默然相應,忽而轉過頭來,眸色一如既往地看不見底,“此間大局已定,你也該走了。”
血液汩汩的瘋狂奔流,胸臆中有什麼蠢蠢欲動,直欲破土而出,我凝了眉,愕然道:“魔教雖敗,但此間仍有未了之事,你卻要我走,到底是何居心!?”
突地,他牢牢擒住我的腕,口吻雖溫柔,卻帶著前所未有的霸道與決絕,“你若是遠走高飛,從此退隱江湖,便在市井中嫁人生子,縱使過去的身份難容於世,卻未始不能善終。”
我冷笑不斷,甩手掙開腕上的鉗製,一字字道:“若以身份而論,隻怕閣比我更為驚人,這原因到底是為了什麼?你為何不肯說?”
“隻因……”夏紫塵垂眸仔細端詳了我良久,輕輕歎道:“你不必為此賭命,更不必牽涉到二十年前的恩怨之中,此間種種,俱與你的人生絲毫無涉。”
我茫然一怔,正欲再問,他卻俯身靠近分許,修長手指輕柔地撫上我的肩,聲音出奇的平靜,“再說,天山四明座下亦有人力前來鼎力相助,你大可放心愚兄的安危。”
看他的反應,似乎比任何人都更顧念我的安危,魔教此番大勢既去,他極有可能將整個若水神宮都置於鼎鑊,在宮主現身之前,司徒霜需要的隻是擊垮魔教;倘若仍留有外來勢力,少不得便要發號施令,在島上展開一場徹底的肅清。
我擰了眉,深深看進夏紫塵的眼底,“兩日之後嶽州相會,閣下俠心蓋世,想必不會食言,我言盡於此,就此別過了。”
對麵眸光亮若星辰,深不見底,我卻不知自己是憤怒還是害怕,轉身倉惶而去。
剛剛從江湖存亡的危機中解脫,想來人人都有一種劫後餘生的慶幸,與之相比,自己那些無法掙脫的灰暗卻未褪色幾分,從始至終,都仿佛被某種力量無形地牽引著,在自己所謂的信念下,做著無謂的堅持。
周遭不知何時陷入一片寂然,飛雪疏落在黑壓壓的林徑中,伴著夜幕的垂落,愈發顯得不可觸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