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從管束嚴格的家中逃離出來,為得難道就是這一場盛會?”
淩雲停下腳步,回過頭來時的神色竟然帶了一絲鄭重。
“不,”淩雲認真地說,“我出來,不僅僅隻為這一場盛會。秋寄北,我要超過你,我還要釀造出五行大陸上最醉人的美酒!”
一個幾乎從未品嚐過美酒的人,居然放言說要釀造出天下最醉人的佳釀?
縱然他博覽群書,但這個念頭未免太不切實際了吧?
若是換了別人聽到這話,大概隻會想笑,可是秋寄北不是“別人”。他隻是微微一愣,嘴角輕輕上揚,對淩雲說道:
“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淩雲粲然一笑:“容易不容易,試試才知道。”
秋寄北一向波瀾不驚的眼睛裏似乎泛起了點點亮色,如同遙遠的星光。
兩人對著各色美酒談天說地,仿佛認識了多年的至交好友,頗有相見恨晚之感。
……
淩雲果然有著朱雀國人那風風火火說做就做的性格,“杜康盛會”一結束,就沒了蹤影,隻留給眾人一個曇花一現驚鴻一瞥的印象。
有人不死心地向秋寄北打聽,秋寄北這才發覺,自己除了他的名字,居然一無所知。
不過秋寄北並不擔心,他知道淩雲一定會再找他,雖然他們並無任何約定,但他就是知道。
果然,沒過多久,秋寄北就收到了淩雲的信。
秋家的酒肆遍布燕河南北,這封信就是某間酒肆送過來的,隨信一起的還有一小壺酒。
秋寄北收到這兩樣東西的時候已經入夜,當他打開那隻青色的酒壺,令人迷醉的酒香撲鼻而來。
秋寄北閉上眼睛深深地呼吸一口,再次睜眼的時候,居然有一種身在夢中的感覺。
淩雲在信上說,這是他有天晚上迷迷糊糊一不小心弄錯了配比的結果。他後來清醒的時候嚐試了許多次,卻怎麼都做不出一樣的味道了。
他還說,如果連秋寄北都研究不出來,那麼他的目標就實現了一半了,為了慶祝,他特意把命名的機會留給秋寄北。
秋寄北無奈一笑,細細地品嚐著那無心插柳的傑作。如夢似幻的迷離感充斥周身,隻要一口便沉迷其間,如同在最溫柔的女子臂彎裏做了一場幽夢。
秋寄北的回信很簡單,簡單到隻有兩個字:
幽夢。
淩雲從此一發不可收拾,信件與美酒一次又一次地送到秋家的酒肆。那些從天南海北飄來的酒香,伴著秋寄北度過了一個又一個靜謐的黑夜。
秋寄北有時會給淩雲回信,有時又不會。他的信不一定會送到淩雲的手裏,因為當送信的人回去時,淩雲可能已經離開,前往下一個地方了。
淩雲行蹤飄忽,卻仿佛不用為錢財擔憂,身份惹人懷疑,但他不說,秋寄北便不問。
後來,淩雲的信越來越長,除了說酒,也會說一些自己的事情。有一次他提起自己已逝的母親,說她生前最喜歡一塊蓮花玉佩,常常握在手心把玩,還曾對年幼的他說,等他長大了,就把玉佩交給他未來的妻子。
可是她還沒有等到他長大,就提前把玉佩留給他,自己先走一步了。
這樣鴻雁傳書的日子過了整整一年,“杜康盛會”來臨的時候,秋寄北再次見到淩雲。
他似乎長高了不少,顯得清瘦許多,臉色更白了。或許是因為釀酒嚐酒的緣故,眼角微微泛紅,更襯得麵色如玉,一經露麵,便引得驚歎無數。
盛會期間,兩人形影不離,驚才絕豔,整個會場再無敵手。
相聚的日子總是短暫,有再多不舍都要分別。後來,淩雲送來的酒越來越少,名氣卻越來越大。等到“杜康盛會”再次來臨的時候,“青龍淩雲”的名頭,已經隱隱與秋寄北齊名了。
五行大陸的混亂並沒有造成酒水滯銷,反而因為人們的壓抑、恐懼與憂愁而售出更多。
這一年的盛會在靈心畫舫上舉行,紅光滿麵的酒商們擎著美酒,在美人與夜色中穿梭來往,一片歡歌笑語。
這一年的淩雲,身形細長,紅衣青絲,麵容如雪,隻是他那曾如冬日暖陽一般的笑容卻不見了。
在人人歡慶的時刻,淩雲獨自一人站在艙外,仿佛那片熱鬧與他無關。
“聽說,那青龍淩雲一開始接近秋公子就是有目的的……”
“哼哼,我老早就看出來了,他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年輕,若不是得了秋公子的照拂,怎麼可能一飛衝天?”
“他現在倒是獲了大利,可憐那被利用了的秋公子啊……”
行商與武者不一樣,他們的心裏永遠都是扯不清的彎彎繞繞,各種風言風語由他們傳出來,令人不勝其煩。
秋寄北找到一個人喝悶酒的淩雲,看到那年輕的臉龐因為染了酒色,變得麵如桃花。他有些不自在地移開視線,與淩雲並肩而立,望著蒼茫夜色下的燕河。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裏?”
淩雲說著轉過頭去,碰巧看到秋寄北的喉結滾動了一下。他把手中的酒壺往秋寄北手中一遞,低笑道:
“是因為我的酒香麼?果然名不虛傳,嗬……”
秋寄北接過酒壺,仰頭便飲。清冽的美酒飛濺在薄薄的唇上,順著喉嚨汩汩而下,有種似曾相識的味道。
“是‘清琴曲’?”秋寄北有些詫異,“不,有些不同。”
淩雲勾唇一笑,手中把玩著一枚雕刻成蓮花的粉色玉墜:
“名字,名聲,名氣,真的有那麼重要麼……它可以是‘清琴曲’,也可以是‘淩雲酒’,誰又說得清呢?”
秋寄北放下酒壺,視線從那粉色蓮花玉墜慢慢上移,無聲地望著淩雲。
流言一直都有,但他信他不是那種人。
“不知你是否還記得,你我初次見麵時,有人打翻了一壺‘清琴曲’。”
秋寄北點點頭。他記得,淩雲就是在那如蘭似桂的酒香裏,輕輕道出了他的名字,淩雲。
“那麼你可知道,‘清琴曲’名字的由來?”淩雲問。
秋寄北下意識地答道:“此酒香氣悠然,如蘭似桂,名字出自‘幽蘭獨夜清琴曲,桂樹淩雲濁酒杯’……”
話音一頓,秋寄北的眼神變了:“難道你……”
難道所謂的名字,隻是一時興起的代號?
淩雲又是一笑,那笑容像是在自嘲,又仿佛是在嘲笑秋寄北的後知後覺。他靠近秋寄北,像是初見時那樣握住他的手腕,湊到他的耳邊,輕聲說了三個字:
“我,姓卓。”
手腕上仿佛還殘留著“淩雲”手掌的溫度,可是他那一襲紅衣早已不見了。秋寄北獨自站在夜幕中,心裏想的竟是,他原來已經這樣高了……
……
提起卓家的小公子,整個甜島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卓家家主外號“卓酒癡”,苦苦鑽研最為高深的釀造之術,無奈曆經數載而不得,卻在卓小公子出世的那一夜靈光乍現,終得曠世佳釀。
美酒釀成之日,酒香彌漫沉醉百裏,酒氣浮動如雲似霓,得名“雲霓”。
世人所知大抵如此,很少有人知道,卓酒癡在酣醉之餘,還一時興起為卓小公子取了一個乳名,“淩雲”。在他的心裏,這個孩子驅使雲霓而來,是他卓家的福星。
卓夫人一直很喜歡這個乳名,可惜的是,自她病逝之後,便再也沒有人叫這個名字了。
曾經,母親就是卓小公子的整個世界。有她在,就算他一整天都不出門也一點都不覺得悶,這位溫柔的女子好像知道這個世界上所有角落裏發生的事情,而她告訴他,那些見解與故事,全部藏在書本中。
卓小公子在母親的影響下逐漸喜歡上讀書,又受父親的影響,對於酒類書籍尤其感興趣,幾乎將家中所有藏書倒背如流,也將父親所有的藏酒猜了個遍。卓小公子如同一顆小小的星辰,穩穩當當地上升著,似乎明天就能在夜空當中大放光彩。
就在卓家準備將卓小公子推到眾人麵前時,卓夫人病逝了。
卓小公子看著滿屋子的書,覺得母親說得很對,書中什麼都有,常常讀書的人甚至連生死都參得無比透徹,以至於連悲傷都能夠衝淡。
可是,書中沒有母親。人死了,就是死了,看再多的書也無法令逝者複活。
如果說母親的病逝是卓小公子人生當中的第一朵烏雲,那麼他的發病,則是一場突如其來的雷雨,將他整個人的星光遮擋得嚴嚴實實。
即便卓小公子什麼都不做,卓家也可以一直養活他,直到他也離開這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