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四 山有木兮木有枝(3 / 3)

可是,隻能如此了嗎?

就這樣念著母親講過的故事、帶著母親曾經的期盼、握著母親留下的粉色蓮花墜,悄無聲息地走過這短暫的一遭嗎?

就在卓小公子茫然無措又壓抑不甘的時候,他聽說了一個人。

白虎國行商秋家的公子,“酒仙轉世”秋寄北。他天資聰穎,他過目不忘,他少年老成,他點評獨到,他風度翩翩,他……他隻比自己大三歲,卻已經跟著父輩走南闖北,為自己的家族掙得了更大的榮譽。

而卓家,雖然亦有百年底蘊,但上次在五行大陸上美名遠播,似乎還是他父親釀出“雲霓”的時候?

病弱而倔強的少年似乎瞬間長大,他覺得自己已經找到了目標,他要超過那個人,他要卓家超過秋家!

可是卓小公子的雄心壯誌卻在父親那裏遭遇了冷水。父親說,聲名錢財皆是身外之物,隻要自己的家人平平安安度過一生,他就滿足了。

可是卓小公子不滿足,他看著父親兩鬢的白發暗暗發誓,一定要完成自己的目標!

卓小公子以散心養病為由辭別父親,一個人踏上了北上之路,像一隻紅色的飛蛾,一頭紮進了“杜康盛會”當中。他從小所學終於派上用場,各類驚歎與讚揚讓他飄飄然,彷佛距離自己的目標隻有一步之遙。

卓小公子抬起頭,在與他一步之遙的地方,陌生而熟悉的男子靜默無聲。

秋寄北,他一眼認出了這個人,在他把他當作對手默默努力的時候,曾經看過他的畫像。

這一眼變成了一顆種子,在卓小公子的心中迅速紮根,飛快發芽,瘋狂地抽枝:他要認識這個人,他要了解這個人,他要知己知彼,他要一擊必勝。

不知道多少次通宵嚐試,也不知道多少次否定自己,讓卓小公子有信心挑戰秋寄北的,卻是他在半睡半醒中失手調錯的一壺酒。即使是錯誤的配比,即使他再也沒能調製出第二壺,不論如何,他得到了秋寄北的“認輸”。他信上說得清楚,如果秋寄北無法幫他找出配比,那他就勝了他一次。如果那樣的話,就請秋寄北為那酒命名。

結果,秋寄北果然為它命名,“幽夢”。

後來卓小公子在青龍國定居,在燕河邊的某家酒樓中發現了一個名為“幽夢”的包廂。廂房色調是淡淡的青色,屏風上繡著翠綠的修竹。他看著那一片竹子,想起的卻是秋寄北。秋寄北,一個如同修竹一般站得筆直的人,一個如同修竹一般高高在上的人,那樣出塵,那麼遙遠。他贏過他一次,可是他卻更加不滿足,他想要更多、更多的勝利。

卓小公子廢寢忘食,釀了一壇又一壇酒,寫了一封又一封信。酒香越來越濃,信紙越來越厚,一起解讀酒經殘卷,一起研究新的美酒,一起談天說地,一起雪月風花……“杜康盛會”再次來臨,兩人終於再次從信紙當中走入會場,攜手談笑間,淩駕於眾人之上。

可是卓小公子午夜夢回,居然夢見了秋寄北,猛然坐起身來。

那一刻,他的心中既驚惶,又憤怒。

明明兩人隻是鴻雁傳書,為什麼輕易就卸下了心防?

秋寄北看上去明明是個冷情之人,為什麼那樣毫無保留地指教和幫助自己?

卓小公子及時收手,刻意疏遠他與秋寄北的關係,可是他沒有想到流言來得那樣凶猛,也沒有想到貌似無稽的流言竟然那樣接近真相。但這些他都可以不在乎,他隻在乎自己的所思所想,隻在乎自己的目標,隻在乎自己的心。

可是他的心對他說,最最令他措手不及的,最最令他沒有料到的,卻是在流言來臨之前的煎熬,那是他自己給自己的煎熬——他,竟然已經習慣了從前的日子,習慣了有秋寄北的時光,習慣了那無數個深夜裏伴著酒香的無數頁書信……

我們究竟是朋友,還是對手?

我們之間是友情,還是利用?

我對你……真的隻有“友情”嗎?

卓小公子摩挲著那粉色的蓮花墜子,感覺自己走入了一座望不到邊際的迷宮。

他嚐試著將全部的精力投入到酒的世界中去,思念卻總在疲憊的間隙趁虛而入;他嚐試著把自己灌醉,睡夢中卻全都是那個修長如竹麵容如玉的男子;他嚐試著流連於紙醉金迷的風月場,卻怎麼也融不進那醉生夢死的溫柔鄉。

麵對那些千嬌百媚的鶯鶯燕燕,聽著那些銷魂酥骨的婉轉低吟,他隻感到一陣陣厭惡,可是當他偶然瞥見一位酷似秋寄北的小倌,竟發現自己心跳加快,掌心發幹,一連灌了幾杯冷茶才將心中那份慌亂與躁動勉強壓下去。

“青龍淩雲”的名頭越來越響亮,卓小公子越來越不敢公開自己的身份,更越來越不敢麵對自己的感情。身體的病使他日漸虛弱,心中的“病”卻令他溫和安寧。他守著那一遝遝的書信,守著那兩三年的記憶,守著那又甜又苦的夢境,在心病中百死不辭,萬劫不複。

流言猛於虎,他不想為卓家抹黑,所以,就一直以“淩雲”的身份活下去吧……反正,也活不了多久了……

做出這個決定的時候,卓小公子感到無比的孤寂。

如果沒有人打翻那一壺“清琴曲”,如果一開始就以本來麵目認識你,如果可以從頭來過,我們的結果,會不會不一樣?

秋寄北從未在意那些流言,卓小公子其實是知道的。秋寄北也曾旁敲側擊地叫他不要多想,他說,淩雲,豈能盡如人意,但求無愧己心。

那時候卓小公子低著頭,什麼都沒說。後來,他邀請秋寄北來到青龍國,在那個名為“幽夢”的房間裏,幾次想要開口,卻終究隻是默默喝酒。

如今,在這夜風陣陣的靈心畫舫之上,在這歡聲笑語也掩蓋不了流言的“杜康盛會”當中,卓小公子借著酒勁,終於鼓起勇氣,對秋寄北說出那三個字,轉身就走。

他發現秋寄北的手腕有點涼,他發現秋寄北的耳朵有點紅,他發現秋寄北的味道幹淨而溫暖,他發現自己已經同秋寄北一樣高了,他發現自己的脊背像秋寄北那樣挺得筆直,他發現不管怎樣強作鎮定腦海裏卻始終回旋著“落荒而逃”四個字。

怪我吧,怨我吧,恨我吧,朝我發怒吧,與我恩斷義絕吧,讓所有人知道我的卑劣吧,隻要……別忘了我。

卓小公子回到房間,掌心裏緊緊地攥著那枚粉色蓮花墜,並不尖銳的花瓣在手心裏留下幾處痕跡,他又將它握起來,覺得除了它,自己一無所有了。

秋寄北是個不善言辭的人,可是他想他已經用行動證明了自己對於“淩雲”的信任。即使他說了自己的真實身份又怎樣,行商為何不可以取代號?即使他姓卓又能說明什麼,朱雀卓家這些年的酒水並沒有一絲一毫借鑒他秋家啊。

為什麼他會那樣敏感?直到很久之後,秋寄北才明白。

每個人都會死,但在那一天到來之前,他們都會覺得自己還能活很多很多年。隻是還有一些人,他們的時光彷佛被命運裝進了透明的沙漏當中。眼睜睜看著剩餘的日子越來越少,卻還要沾染世俗的髒汙;明知道死期就在那裏越來越近,卻無能為力;即使是個將死之人,卻依舊無法將內心的隱秘和盤托出,想想就覺得無望。

……

“喂,秋寄北,你的玉佩呢?”

蕭姝綺與林漸“奉命”領著合作夥伴秋寄北在蕭家庭院中閑逛。

聽到蕭姝綺的問話,秋寄北轉過頭去,麵色清冷,明知故問:“什麼玉佩?”

蕭姝綺不耐煩地翻了個白眼:“就是你以前掛著的那塊啊,粉紅色的,蓮花墜子!”

“姝綺姐姐,你怎麼記得那麼清楚啊,我怎麼沒印象。”林漸撓了撓頭發,他不是沒見過秋寄北,隻是沒有同他說過話而已。

“廢話,難道你是女孩子嗎?”蕭姝綺瞪著林漸。

林漸恍然大悟:“姝綺姐姐你喜歡粉色蓮花墜?我明天就去鋪子裏找。啊,不,我去收最好的籽料,找最好的師傅,給你做個獨一無二的最好的蓮花墜……”

溫潤的玉墜貼著秋寄北的胸口,小小的花瓣似乎變得尖銳了,不然為什麼會感覺喘不過氣來?

秋寄北想起“淩雲”寫給他的最後一封信,信中包裹著這枚小小的玉墜。

“我想來想去,沒什麼可以贈與你的,就把它留給你吧。”

他按了按自己的心口,看著蕭家園中翻卷著葉片的樹木,又想起了那位名為“恩賜解脫”的朱雀國武者。他現在走到哪裏了,他會見到神女菖蒲吧?他還記得他答應過的事嗎?

當五行大陸恢複正常的時候,所有逝去的生命,都會回來的吧。

等到那一天,淩雲,再與我一起去“幽夢”喝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