域外文緣02(3 / 3)

九十年前,窗外是一片馬蹄形的空曠的穀地,一直伸向海邊,於今已經建成鱗次櫛比的樓群了。北麵由一列鐵欄杆將果園與公路隔開,公路那麵原是一處荒塚累累的韃靼墓園,今天我們看到的卻是個比較開闊的廣場,正麵立著用黑色大理石雕成的契訶夫半身像,左側陳列著五塊大理石屏,上邊鑲嵌著作家塑造的“套中人”等典型人物。作家戴著夾鼻眼鏡,半眯著眼睛,仿佛在冷峻地審視著病態人生,細致入微地觀察著這些可憐的小人物。

有人說,創作是羞怯的,這在契訶夫表現得尤為明顯。他是從不在別人目光下從事寫作的。而他從早到晚都在不停地寫,這就造成了即使和他最親近的人也都存在一種疏離感。加上他那特有的持重、安詳、平靜和發表意見時的嚴肅態度,使他的言談往往具有很重的分量,帶上一種判斷的性質,這都仿佛為他套上一層難於穿透的甲胄。

他是孤獨的,沒有更多的歡樂。盡管他也不懈地追求家庭的溫馨和愛情的幸福,但是,從來沒有充分地享受過。這一方麵由於嚴重的疾病,使他不得不遠離親人,過著自願的“流放”生活,如他所說:“就跟將來將獨身一人躺在墓地裏一樣,現在我確實也在獨自一人生活。”另一方麵,他也舍不得支出很多時間與精力同旁人周旋。即便晚年與藝術劇院的天才演員克尼碧爾結婚,他也仍然信守著過去向一位友人申明過的主張:

請原諒,要是你願意的話,我就結婚。不過我的條件是:一切應該照舊,那就是說,她應該住在莫斯科,我住在鄉下,我會去看她的。那種從早到晚整天廝守的幸福我受不了。我可以當一個非常好的丈夫,隻是要給我一個像月亮一般的妻子,它將不是每天都在我的天空出現。

也許孤獨的生活使然,盡管他很不喜歡雅爾塔,但是,對自己所經營的果園,卻愛惜備至。他從俄羅斯各地訂購來許多種樹木和果苗,一一精心栽植在園子裏。寫作累了,他就到果園裏為花木整枝、滅蟲和除草。

現在當我們參謁契訶夫陳列館,從平台上眺望果園時,還仿佛在花木掩映中,看到他那穿著外套、拄著手杖的瘦削的身影;耳畔似乎響著他的濃濁的聲音,在向遠道的客人介紹:“這裏過去到處是石頭和雜草。我來後,把這塊荒地變成了美麗的花木園。我相信,再過三四百年,大地都會變成百花爭豔的花園,而生活也將變得無限的快樂和美好。”

作為一個醫生,他當然知道自己已經接近生命的盡頭,但卻充滿希望地憧憬著未來,越是臨近生命的結局,越是對人類燦爛的明天,對“永恒真理的王國”滿懷堅定的信念。他說:“我預感到幸福已經越來越近了。即使我看不見它,那又有什麼關係呢?別人會看見它的。”

在劇本《櫻桃園》中,他借助大學生特羅菲莫夫的嘴巴喊出:“前進呀,我們要百折不撓地向那明亮的星光前進!”櫻桃園伐木的斧聲,伴隨著“新生活萬歲”的歡呼聲,表現了作家毅然同過去告別的決心和向往幸福未來的樂觀情緒。盡管由於他的思想立場從未超越民主主義的範疇,他筆下的新人渴望的“新生活”不過是一種朦朧的憧憬,並不明確創建新生活的必由之路;但是,我們仍然可以說,《櫻桃園》是20世紀初俄國革命前夜的一曲新生活的讚歌,而契訶夫則是一隻歌喉婉轉、歡快地呼喚著曙光的黎明鳥。

(199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