櫻桃園
一
我感到很幸運,白天剛剛懷著崇敬的心情,在莫斯科新處女修道院陵園拜謁了契訶夫的陵寢;晚上,又有機會在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丹欽柯藝術劇院,即莫斯科藝術劇院,觀賞了他的名著《櫻桃園》的演出。
藝術劇院創建九十多年來,一直以上演古典名著飲譽世界,作為文化韻味十足、理蘊非常豐厚的代表性劇作,《櫻桃園》更是久演不衰的劇目之一。劇院場地不算宏大,但是,建築裝飾十分精致。寬敞的休息室裏,陳列著建院以來著名導演、演員的照片和演出劇目的劇照。從中可以看出,契訶夫的幾部重要劇作都是通過這些導演和演員的艱辛勞動而和觀眾見麵的。所以,當年劇院的負責人丹欽科曾經說過,藝術劇院就是契訶夫劇院。的的確確,契訶夫把劇院藝術化了,而劇院則把契訶夫舞台化了,二者融為一體,缺少任何一方,都是不可想象的。
看著藝術劇院的標誌—舞台絲絨繡幕繡著的銀灰色的海鷗,我驀然憶起了劇院建立之初,上演契訶夫的《海鷗》所獲得的榮譽。當時,演員們互相親吻祝賀,興奮得跳起怪誕的舞蹈,台下歡聲雷動的熱烈場麵,仿佛又出現在眼前。
我出神地向樓上的包廂搜尋著,想象著當年列夫·托爾斯泰觀看契訶夫的另一部劇作《萬尼亞舅舅》演出的情態,和演員謝幕時向這位文學大師頻頻鞠躬的場景。至今人們還傳為美談:九十多年前這裏上演契訶夫的《三姊妹》時,第一幕剛剛落下,觀眾就報以熱烈的掌聲,演員謝幕達十二次之多。
也是在這裏,1904年1月17日,契訶夫觀看了《櫻桃園》的首場演出,這一天又是他的命名日、他的四十四歲生日。劇院借此機會,為他舉行了從事文學活動二十五周年紀念會。作家激動地站在舞台前,不住聲地咳嗽著,麵色蒼白、憔悴,豆粒大的汗珠從額上滾出。一位作家事後回憶道,那是一次充滿憂傷情調的聚會,場上洋溢著一層濃烈的葬禮氣氛。此時的劇作家,已經身染沉屙、舉步維艱了;實際上,等於熱心的觀眾們在向他作最後的告別。果然,五個月後,契訶夫便與世長辭了。
二
契訶夫的劇作,風格穎異,獨樹一幟,在世界戲劇史上占有重要地位。隻是由於他寫了近千篇小說、劄記,這在一定程度上,掩蓋了劇作家的聲名。
在他的劇作裏,找不到矯揉造作的戲劇性衝突和情境,他無情地唾棄了列寧所斥責的“雜耍技藝”和別林斯基批評過的“紙牌戲”的技巧。開始讀他的劇本時,你也許會感到枯燥和沉悶,但是,讀著讀著,便覺得漸入佳境,生麵別開,最後竟達到不能放手的程度。
著名導演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說過,《櫻桃園》是一部非常難演的戲,它的美蘊蓄在微妙的深沉的芳馨裏,要想感受它,必須精心地開啟蓓蕾,使花朵綻放。契訶夫在生命終結前,幾乎用全力精心結撰這部劇作。為了演得成功,他甚至兩次寫信,向劇院提出如何分派演員角色的建議。
白雲黃葉送走了九十度春秋,世事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我們這些慕名而來的遠道客人,為能在這座具有重要紀念意義的劇院,觀賞到這部世界名著的演出,而感到自豪,感到慶幸。
由於對劇情比較熟悉,這在很大程度上減輕了語言上的障礙。我從舞台上看到,在一座散發著黴氣的舊式地主庭院裏,生活著一個灰色的人群,他們懦怯、自私、昏聵、腐敗;崩潰、滅亡的命運在等待著他們。
具有象征意義的櫻桃園,盡管它在城裏頗負盛譽,連百科全書都把它列入要目;盡管主人和忠實的老仆多麼眷戀過去那繁華的歲月;盡管代替或者吞蝕舊的精神家園的新的物質文明,或許更加文明、或許更不文明;盡管無數觀眾也包括我自己在內,對於極富象征意蘊的櫻桃園的消失,未免帶有絲絲縷縷的悵惋和留戀,但是,舊的生活再沒有存在的理由了,櫻桃園已經易主。最為殘酷的是,櫻桃園的買主竟是他們祖輩的農奴的兒子。這個過去連主人的廚房都不準進的商人,現在,卻趾高氣揚地向公眾宣告,要把園裏的樹木伐掉,然後蓋起能賺錢的新型別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