域外文緣01(3 / 3)

不堪痛苦的折磨,在生命的最後三十年,托翁一直在探求著解脫之路。他認識到,隻有離家出走,才能擺脫上流社會窮奢極欲的生活方式,才能同這個“被瘋狂包圍”的“老爺們的王國”徹底決裂。他說:“這個家每時每刻都逼得我痛苦不堪,使我哪怕連一年合乎人性、合乎情理的生活都不能過。”他的理想去處,是偏僻的農村茅舍,生活在勞動人民中間。而這一切,都是家人、親屬所無法理解的。為此,他在家裏,精神上處於極端孤立狀態,而且愈演愈烈。

辭世四年前,他曾寫過一部《費奧多爾·庫茲米奇老人的日記》。其中演繹了俄皇亞曆山大一世有名的傳說,寫他決心舍棄一切,托著假名出走,終老於遼遠的西伯利亞。托翁之所以對此題材極感興趣,是因為其中體現了他的心靈寄托與價值取向。

實際上,他早就想離家出走了,二十多年來,先後逃離過三次:

1884年6月,在夫妻發生一次嚴重的爭吵之後,他狠了狠心,決定脫開這個家庭。但走到半路,當他想到驚慌失措的妻子可能會自殺,而她又即將臨產··出走的意念漸漸癱軟了。他寧肯悲歎著在一個僅僅是表麵上共同生活的壓抑屋頂下苦挨,也不願與兒女決裂,令妻子輕生,做一個鐵石心腸的聖徒。這樣,這次出走便以人性戰勝神性而落下帷幕。不久,他的最小女兒薩莎出生了,後來成了他的思想行為的堅定支持者。但他並沒有因此而獲得欣慰,仍在日記中寫道:“我難過極了··真不該回來。”此後,離家的念頭一直在糾纏著他,折磨著他,苦惱著他。一想到他的信徒、學生身陷囹圄,或在流放中顛沛流離,而他卻安然無恙,他就痛苦不堪,甚至期望被流放、“喂臭蟲”、上絞架,做一個像基督一樣流血的殉道者。

十三年過後,1897年又是一個多事的年頭,愛子夭折,兩個女兒出嫁,好友被流放,他與妻子的矛盾也變得更加白熱化。6月8日,他再一次出走,留給妻子的信是這樣說的:“我之所以決定出走,其一,是隨著年歲的增長,這種生活使我越來越壓抑,我越來越強烈地渴望孤獨;其二,是因為現在孩子們都已經長大了,這個家已經不再需要我的存在了··而主要的原因是—正如印第安人到了六十歲便遁跡山林那樣—每一個信教的人在年老的時候便會產生一種願望,要以他的餘生來供奉上帝。因此,在我已踏入第七十個年頭的時候,我的心靈現在也渴望著安寧與孤寂,以便懷著良心生活在和諧中··”然而這一次,他又是回去了,對他人命運的恐懼與擔憂再一次令他卻步不前。由於中途返回,這封信並沒有傳到索菲婭手裏。

不過,離家出走的念頭,他一天也沒有去懷。“那個作為我妻子,應當像分享我的床鋪與生命那樣分享我的思想的人,她卻成了我的敵人,反對我的想法。她是掛在我的脖頸上的磨盤,是良心的重負,把我拖向一種錯誤的、虛偽的生活。我早該把係著她和我的繩索割斷了。”這番話,時時在他的心頭發酵,滾沸,燃燒著。這個期間,他曾對大女兒說,想到她所在的那個村莊定居,那兒沒有人認識他,“在那裏,我可以去挨門乞討”。他幻想做一個苦行僧—不珍視生活中的任何東西,蔑視一切,不為人知,背一隻袋子到農家的窗戶底下,去謙卑地乞討一塊麵包。

最後一次出走,是1910年10月28日,距離上一次又是十三年。這次的導火索,是妻子在夜間偷偷地翻看他最隱秘的日記,她總是覺得他有些事在瞞著她,因此,就時時刻刻地對他跟蹤。對於托翁來說,這無疑比剜心切膚還難以容忍—竟連生活中最後的一點點秘密都要窺視,連靈魂中僅有的方寸之地也無情地收繳,那就再也沒有退路了。這樣,“站起來,拿上手杖和大衣!”就成了他響亮的律令。

天還沒亮,他就在家庭醫生陪伴下,悄悄地登上了單駕馬車,從後麵繞出莊園,上路了。以他的清醒、明智,不會不考慮到,這是一條不歸之路—八十三歲高齡,身體已經十分虛弱,在家時稍微勞累一點就會暈倒,現在,衝寒犯露,顛簸道途,不管走到哪裏,除了死亡,難道還會有其他結局嗎?這些,他都在所不計了,他隻想進入孤獨,到自我、到上帝那裏去。他要像一隻自由的野獸或者飛鳥那樣,尋覓一個神秘的去處,悄悄地老,悄悄地死。是呀,人世間有誰見過自由的野獸、飛鳥的死亡蹤跡!—無論是在城市,在鄉村,或者開闊的野地上。

途中,托翁由於染上肺炎,於11月7日清晨在阿斯塔波沃車站告別了人世。彌留之際,他號啕地痛哭著,說:“大地上千百萬的生靈在受苦;你們為什麼都在這裏隻照顧一個列夫·托爾斯泰?”

不管怎麼說,這次他終於在死神的配合下,擺脫了家人跟蹤、警察監視以及由於盛名所累造成的種種麻煩,實現了不算奢侈卻百蹴未就的願望。不過,這一用生命換來的解脫,代價也實在太高昂了。

對此,高爾基有個著名的說法:“總的來說,列夫·尼古拉耶維奇什麼時候也不應該出走。那些在這件事上幫助過他的人們,如能阻止他這樣做,那將是一種更明智的行為。托爾斯泰的出走縮短了他的壽命,這一生命在它的最後一分鍾都是有價值的··”

巨星隕落,哲人其萎。我們後來者,緬懷托翁的理想去處,當然還是他的墓園。在這裏,我的感情的潮水湧蕩起層層波瀾—

論者習慣於把托翁與歌德相比:這兩位世界級的一流文學大師,都出生在8月28日,都活了八十三歲,而且,偉大的創造力都保持到生命的最後一刻。他們同樣是貴族,又同樣致力於社會改革,同樣對大自然有崇高、神秘的體會。歌德看清了英雄人物靈魂深處的幽暗,托翁則主動放棄了英雄式的偉大,而向往著成為一個普通農民。不過,作為後世的一個崇拜者,我在瞻仰他們的陵墓時,卻有著迥然不同的感受。歌德的靈柩安放於魏瑪豪華的大公陵寢,兩層建築下的地下室內,陰森、晦暗,本來就有氣悶、壓抑之感,加上被告知不準閃光、不準照相,更是大大地拉開了他同普通人的距離;頂禮膜拜之情為之頓減,幾分鍾後就黯然離開了。而托翁的墳墓就在道旁空地上,初夏午後的陽光,透過叢林枝葉照在上麵,隻覺得花草繽紛,無比親切,無限溫馨,仿佛托翁就在眼前,撚著白須,慈祥地微笑著。前後左右,我轉了多少個回合,輾轉流連,長時間不想離去。

麵對這一偉大的存在,除了覺得親切、溫馨,我還陡起莊嚴、敬畏之感。恐怕不隻我,任誰麵對托翁埋骨其間的這一丘黃土,都會感受到一種奇異的威嚴,一種強大的震撼力,而且是純然自發的。不要說彎腰拔起幾棵草、采摘一朵花,就連大聲喧嘩、嘻鬧的勇氣也沒有。守門人告訴我們,這裏沒有明確的要求,可是,再高級的外國貴賓,諸如國王、總統、元首,前來拜謁,一律都是自覺地步行,沒有哪個人會大搖大擺地坐車進來。

告別托翁墓園時,我曾口占一首七律,中有“百年風暴安然過,萬仞門牆詎可攀!名重方知千紀短,才雄不覺五洲寬”之句。它的蘊涵是:托翁“高山仰止”,令人欽佩至極的,是他的超越國家、民族限界,不為社會更迭、時代遷流、政治變動所左右的萬古如斯的普世價值。

這心靈驅動的“三部曲”,加深了我對於托翁及其精辟論斷的理解:“空間、時間、原因都是思維的形式,生命的實質超乎這些形式以外。”對於世界文壇泰鬥來說,超乎時空之外的生命實質,就是藝術的魅力。這樣,“人雖然死了,但他與世界的聯係繼續對人類發生著影響,其程度不限於他生前的,而且還要大得多,這影響隨著他的理性與愛而增強,並且像一切生命一樣成長著,既沒有停頓,也沒有終結”。

從這個意義上說,“死亡是另一種生命的開始”(蒙田語)。

(201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