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宋代張端義《貴耳集》中記載:“道君(即宋徽宗)幸李師師家,偶周邦彥先在焉。知道君至,遂匿於床下。道君自攜新橙一顆,雲‘江南初進來’,遂與師師謔語。邦彥悉聞之,概括成《少年遊》雲。”
並刀如水,吳鹽勝雪,纖手破新橙。錦幄初溫,獸煙不斷,相對坐調笙。 低聲問:向誰行宿?城上已三更。馬滑霜濃,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這是一首描寫戀情的名篇。寥寥五十一個字,曲折入微地繪出一雙男女的情懷宛曲。上片先是烘托室內和暖的氣氛。皇帝進得屋來,拿出新鮮的橙子。師師伸開纖細的手指,將橙子剝開。這時,小丫頭進來用湯婆子將錦被溫熱;為了增加情調,還點上檀香,然後悄然離開。這時,屋裏隻剩下兩人,他們相對而坐:女郎素手調箏,試試它的音響;男的顯然也精於音律,在從女的手中接過笙來試吹幾聲之後,再交還給她吹奏曲子。僅僅三句話,就寫盡了兩個人的情態。
最精彩處還是下片,換頭三字,直貫篇終,先是以女性口吻小心打探;接上說,時間已經不早了;然後又轉而說,“馬滑霜濃”,走了放心不下,意思是:索性不要走了吧。語語商量,句句轉折,把女性的細膩、機靈等心理活動,逼真地描繪出來。
過了幾天,宋徽宗再次前來,李師師因為喜愛這首詞,一時興起,便對皇帝唱了這首《少年遊》。宋徽宗聽了先是一怔—這般情事怎麼全都寫進詞裏?他料得李師師是作不出來的,便反複追問。師師不敢隱瞞,隻好告訴他是周邦彥所作。徽宗勃然大怒,便想找碴兒治他一下。於是坐朝,宣諭蔡京說:“開封府有個周邦彥,他是負責監稅的,聽說稅額不足,怎麼開封府尹不查處他?”蔡京不知道內情,忙著答應“馬上查問”。可是,當他找到府尹一問,實際情況竟然是隻有周邦彥收稅最多。蔡京說:“不管怎樣,按照皇帝旨意,就是要懲治他。”最後,還是以“周邦彥職事廢弛”為由,立即將他革職出京。
一兩天過去,徽宗再次來到李師師家,可是,師師不在;問其家人,說是去送周監稅了。徽宗等了很久,直到夜深,師師才回來,“愁眉淚睫,憔悴可掬”。
徽宗怒問:“你去哪裏了?”
師師泣答:“臣妾萬死,知周邦彥得罪,押出國門,略致一杯相別,不知皇帝來了,死罪,死罪。”
徽宗問:“曾有詞否?”
師師回奏:“有《蘭陵王》詞。”
徽宗說:“唱一遍看!”
師師抹去淚痕,曼展歌喉,唱了起來:
柳陰直。煙裏絲絲弄碧。隋堤上、曾見幾番,拂水飄綿送行色。登臨望故國。誰識京華倦客。長亭路,年去歲來,應折柔條過千尺。 閑尋舊蹤跡。又酒趁哀弦,燈照離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箭風快,半篙波暖,回頭迢遞便數驛。望人在天北。 淒惻,恨堆積。漸別浦縈回,津堠岑寂,斜陽冉冉春無極。念月榭攜手,露橋聞笛,沉思前事,似夢裏,淚暗滴。
唱罷,徽宗大喜,複召周邦彥為大晟樂正。
現代著名學者王國維在《清真先生遺事》中,說“此條所言失實”,理由是,“政和元年,先生已五十六歲,官至列卿,應無冶遊之事”。看來,所論有些武斷,“五十六歲,官至列卿”,就不會有“冶遊之事”嗎?根據實在不足。一個“應”字,說明在王國維先生那裏,也是有些猶疑的。或者有意“為賢者諱”,也未可知。
不管怎麼說,詞作還是上上精品。詞分三片,自然就成了三段。
第一段寫柳,借折柳送別,抒寫“京華倦客”的感傷心緒—臨別時才發現無人識得,暗寫懷才不遇的感慨;
第二段寫離筵上的依依惜別之情。對“一箭風快,半篙波暖,回頭迢遞便數驛”,轉眼“人在天北”,用一個“愁”字概括;
第三段,通過寫離人漸行漸遠,愁堆恨積,以“斜陽冉冉春無極”作襯托,展現心中的加倍愁苦。
詞中人與物,情與境,渾然成為一體,“綺麗中帶悲壯”,美麗裏現淒涼,再經過師師滿帶著感情的吟唱,繁音促節相和,就更加沉鬱頓挫、酣暢淋漓了。
第二年,周邦彥就出知隆慶府了,直到六十一歲回京;兩年後又放了外任,最後客死他鄉。
有資料說,靖康元年末,金人大舉進攻中原,攻入了都城汴京。金人主帥在塞外很早就聽說了李師師乃中原第一美女,想要搶占師師,但是李師師誓死不從,吞金簪自殺。然而,李師師沒有死,她被尼姑抬到慈雲觀搶救,得以複生。李師師知道自己已經不能再在汴京待下去了,便化裝潛逃到了南方。也是天假人願,李師師經過一家農舍的時候,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竟是周邦彥。兩人相見痛哭一場,各自訴說了別後的遭遇,都感慨不已。歎惜之餘,周邦彥遂寫下《瑞龍吟》詞一首,中雲:“前度劉郎重到,訪鄰尋裏,同時歌舞。唯有舊家秋娘,聲價如故。吟箋賦筆,猶記燕台句。知誰伴、名園露飲,東城閑步。事與孤鴻去。探春盡是,傷離意緒。”
這裏有許多矛盾:一是,此詞作於紹聖四年,詞人當時不過四十二歲,李師師隻有七歲。根本不可能在異地相見;二是,資料裏說,於靖康年間相遇,這時,周邦彥已經作古六七年了,哪裏還會與李師師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