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功的失敗者17(1 / 3)

第十七章 鶴有還巢夢

日暮鄉關何處是

遊子天涯,慘淡年華。可憐春過不回家。老鶴還巢猶有夢,雨暴風斜。耆舊暗嗟訝,不見歸槎。青樓寥寂噪昏鴉;無主空陵開又閉,謝了林花!——題記調寄浪淘沙

今古文人都喜歡用“飄零”兩個字來狀寫自己的遊走生涯。老杜的“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算是最形象不過的了;而東坡居士的“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鴻爪,鴻飛那複計東西”,則道盡了萍蹤浪跡的漂泊人生的衷曲。

洎乎現代,最有資格談論這一話題的,也就是說,對於飄零況味真正有切身體驗的,我以為,大概非張學良將軍莫屬了。他常說,自己是“走星照命”。不是嗎?他隻能說出祖籍是遼寧海城,而出生地卻找不到確切的地點,因為他“落草”在一輛奔跑著的大馬車上。爾後,便南北東西,萍浮梗泛,從關外到關內,從北方到南方,從大陸到台灣,從中國到外國,顛沛流離了整整一個世紀。

“年年難過年年過,處處無家處處家”。以致定居在檀香山之後,關於家,他還在困惑著。一次聚會中,他的五弟張學森看他坐了很長時間,擔心過於勞累,便說:“大哥,咱們回家吧!”他聽了,愣怔了片刻,突然問道:“家在哪疙瘩?咱們還有家嗎?”這種淒愴的反問,從另一個層麵上,印證了老人是無時無刻不在思念著家園,思念著故鄉的。

也是在國外,一次,《美國之音》資深節目主持人問他:“自從發生西安事變以後,您的住所一直漂泊不定,這些年來您一直住在台灣,現在來到美國看望家人。您覺得您現在的家究竟在哪兒?”

日暮鄉關何處是?這個問題著實讓老將軍犯了一番合計—

如果說,家是指長期居住的處所,那麼,他在台灣倒是羈留了幾十年。隻不過,那並非宴處安居、和樂且閑的飽享天倫之樂的庭園,而是被監禁著、看管著的場所。難道能說監禁場所就是家嗎?

如果說,家就是故土,是鄉園,是族群血緣繁衍之地,親人生息之所,香火繚繞之鄉,父祖埋骨之地,那麼,他的家應該是在遼河之濱,醫巫閭山東麓。可是,他離開那裏已經六十多年了,那風翻林嘯的山光巒影,那日夜喧響的遼河濤聲,那循環往複、生生不息的“青青河畔草、鬱鬱園中柳”,還認得他這個天涯遊子,還能接納他這個有去無回的耄耋衰翁嗎?

如果說,家指的是現時的居住地—戶口簿上的地址,那麼,他可能會說,我的身軀確實在此,可是,醒裏夢裏,冬寒夏暖,心魂時刻都在回歸故鄉。在靈與肉判然分割的情況下,你該如何定這個案呢?

老將軍經過一番斟酌,最後,繁話簡說,采取寫實的方法回答了記者:

我年輕時,當然家是在東北。長大了,我飄蕩不定,隨遇而安。我還想我自個的大陸故土,我還是懷念故土。可是,自“九一八”後,我就沒有回過東北老家。

說來,人的情感真也特別有意思,往往是空間距離越大,思念便會越深;故鄉離得越遠,情感會拉得越近;睡夢裏,眼睛閉著,卻看得分外清楚,異常鮮明;而年代越是久長,就是說,特別是到了老年,思鄉、懷舊的情感便愈益熾烈,越發難剪難理;而且,異鄉結夢,幾乎夢夢皆真。

有人問了:世界上,有沒有一樣東西,在你失去了七十年之後,仍然屬於自己的呢?回答是:說不清楚。如果硬是要給出一個答案,那麼我說,恐怕就是故鄉了。不是嗎?這個隱藏在心底的故鄉,哪怕是一磚一石、一草一木,通過大半生的想象與向往,經過浩蕩鄉愁的刻意雕飾,它就像存貯多年的陳釀那樣,已經整個地醇化了,詩性化了。聽聽老將軍在異國他鄉對於家園的“舊時月色”的甜美回憶吧:

晚上,有月亮,我就聽士兵們在吵。我就說:吵什麼?鬧什麼?他們說看見河裏有個魚,挺冷的天哪,八九月間了,他們下去就去抓,把這個魚活著給抓上來了,一條白魚。第二天早上,我們在船上,擱白水煮煮,那好吃極了,新鮮白魚那太好吃了。我本來不大吃腥的玩意兒,那個真是美極了。可惜我沒有蘇東坡作首詩的天分。

對人參,我父親是內行,他對參茸最內行了。他們采人參的人講,說那大雪,那都下得多厚啊,奉天的冬天,你沒到過奉天吧?那冬天什麼都看不見,那都是雪啊。采人參的時候,一看那雪有個洞,底下一定就有。他們說,挖人參不是用鐵東西挖的,是拿竹子和木頭來挖,冬天那很凍很凍的冰啊,不過在雪底下比較軟一點,就一定要當時把人參挖出來,要是不挖出來,說它就會跑了。我想那是迷信。

看得出,他對故園的一切,都懷有深厚的感情。

1980年,老將軍有金門之行,“故園西望路漫漫”,這在他的鐵窗生涯中,是唯一的一次。站在海島的高地上,他通過高倍望遠鏡,貪看著海峽對岸的錦繡風光,不禁百感叢生,興起了濃烈的故園之思。過後,他在一封寫給親友的信中,專門談了當時的心境,並引用了於右任先生晚年的詩作:

葬我於高山之上兮,

望我大陸;

大陸不可見兮,

隻有痛哭!

葬我於高山之上兮,

望我故鄉;

故鄉不可見兮,

永不能忘!

“等是有家歸未得,杜鵑休向耳邊啼!”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像於右任先生一樣,張學良感同身受,甚或過之。

“故鄉不可見兮,永不能忘”,那麼,如何來補償這一缺憾、了斷這份情腸呢?於是,便“錦繡家山紙上看”了,寄情於、留意於反映祖國風貌的各種圖書、音像、文物。他的眼睛看東西已經十分吃力了,但當來自遼寧的鄉親把大帥府和張氏家族三處墓園以及他出生後寄居親屬家的後園棗樹的照片帶給他時,他竟連連看上半個時辰,辨認著哪個是大青樓,哪個是小青樓,哪個是老虎廳,他的父親是在哪個房間謝世的;還給身旁的人講了父親死後他在鐵背山選定墓地的經過。講了一陣,便又拿起放大鏡,再次把“元帥林”的照片從頭看起。

解禁之後,祖國大陸常常有人前去探訪,隻要是來自故鄉遼寧的,他便會細致地追問:“哪疙瘩兒的?那裏都有哪些新的變化?”什麼什麼地方現在怎麼樣,什麼什麼人的後代如何,接著,便又是一番深情的追憶。

1992年12月,媒體傳出了《大陸文物珍寶展》即將赴台的消息。耄耋之年的老將軍,興奮得手舞足蹈,像兒時盼望過年那樣,掐著指頭一天天地算計著。這一天終於來到了,他早早地趕到現場,看得動情時,竟然離開輪椅,站起來欣賞著一件件珍貴的展品。馬王堆出土於荊楚大地,這裏是他當年駐節的場所,他詳細地詢問那裏離武漢有多遠,是走水路還是走旱路,讓人覺得不久他就會踏上這一征程的;圍繞著兵馬俑,他前前後後轉了多少圈,硬是舍不得離開。當他聽說出土地點就在始皇陵附近時,他說:“那裏是我的舊遊之地,臨潼離西安不過三十公裏。”又看了金縷玉衣,他仿佛又回到了冀北山區,耳畔回響起昂揚激越的燕趙悲歌。他詢問整個玉衣用了多少玉片、多少金絲,還問墓主劉勝是不是劉備的祖上。次年8月,在觀看《敦煌古代科技展》時,他同前來觀展的蔣緯國就“木牛流馬”究為何物,展開了一場激烈的爭辯,儼然一個十分內行的古代名物專家。

鄉夢不曾休

“鶴有還巢夢”,這是鐵定無疑的了。至於近期有沒有“還巢”的打算,什麼時候成行,當時還是未知數。

1991年3月,他首次離開台灣,前往美國探親,也開始公開露麵。當台灣《聯合報》記者問到他:“聽說中共大使館很注意您的行程,您有可能轉回東北老家看一看嗎?”

他的回答是:“我不知道注意我的事,我也從未和大陸親屬聯絡。我不排除到東北的可能性。大陸是我的國家,我當然願意回去。”

記者又進一步追問:“有沒有考慮回東北定居?”

他說:“考慮什麼?我從來就沒有‘考慮’這一回事。我要什麼時候去,就什麼時候回去,考慮什麼?”

而當回答“美國之音”節目主持人“您有沒有打算就便回東北看看您的故土”的提問時,他說:“當然我是很願意回到大陸,但時機尚未成熟。”

問:“在什麼樣的狀況下,您會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