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夕陽山外山
他之所愛在紐約
相傳波斯王即位時,要史官為他編寫一部完整的世界史。幾年過後,史書編成了,多達六千卷。年紀已經不輕的皇帝,日夜操勞國事,一直抽不出時間看,沒辦法,隻好讓史官加以縮寫。經過幾年刻苦勞作,縮編的史書完成了,而皇帝已經老邁不堪,連閱讀縮寫本的精力也沒有了,便要史官做進一步的壓縮。可是,沒等編成,他就已經生命垂危了。史官趕到禦榻前,對波斯王說,過去我們把世界史看得太複雜了,其實,說來十分簡單,不過是一句話:“他們生了,受了苦,死了。”
我這裏所要講述的張學良將軍與蔣四小姐的一場情緣,比起世界史來,當然更是簡單得很。無非是:公子、佳人偶然相遇,互相產生了愛慕之情,後來由於陰錯陽差,姻緣未就,直到垂暮之年,異域重逢,歡然道故,爾後就又分手了。
有意味的倒是,這樣一個簡單且又落入俗套的故事,卻令我想起了那位“劍膽簫心”的近代詩人龔自珍的一首“己亥雜詩”,就好像在一個半世紀之前,定公就已經預先為他們寫好了:
未濟終焉心縹緲,百事翻從缺陷好。
吟到夕陽山外山,古今難免餘情繞。
寥寥四句,其間蘊涵著一種生命的密碼,滲透著深邃的哲學意蘊。“未濟”,為古老的《周易》最後一卦,象征事功未成。詩人以之說明,這是一場沒有結果、未能如願的“斷尾”情緣。而世間事物總是失去的更寶貴,沒有到手的才是最好的。也就是為此,盡管已屆暮景衰年,卻還擱置不下這份未了情、相思債。
既然是“夕陽山外山”,那就從後往前說吧。
1991年3月10日,我們的主人公漢卿先生,身著灰色西裝,頭戴法蘭西便帽,鼻梁上架著一副金邊墨鏡,在夫人趙一荻女士陪伴下,儀態從容、步履穩健地步入了台北桃園中正機場。他們要從這裏乘坐華航飛機,前往美國探親。這是他第三次出國了。第一次,東渡日本觀操,那年他剛滿二十歲,自是少年得誌,意氣揚揚;第二次是1933年,抗戰失利,引咎辭職,懷著痛苦、沉重的心情前往歐洲考察;那麼,這次的心情又怎樣呢?剛一照麵,記者就提出了這個問題。他笑嘻嘻地回答:“我覺得很好。我好吃好喝,就是不知道是什麼心情。”接著,又開起了玩笑:“別人都說我成了電視明星,你們采訪我,我可要向你們收錢了。”
說“不知道是什麼心情”,自然是調侃;但他此刻的心境,確也不是三言兩語能夠表達清楚的。說是悲欣交集,百感雜陳,也不為過。歡快呀,激動呀,自不必說;“久在樊籠裏,複得返自然”,輕鬆感、自由感可能要占主導成分;再就是,懷念、牽掛與期盼。
此行何為?他向台灣當局講的唯一理由,就是去看望子女。不過,漢公私下裏曾對幾位友人說過,要去紐約會朋友,會的是女朋友。這番話,宛如一塊大石頭投入水中,立刻激起了軒然大波。漢公在美國還有女朋友?簡直是天方夜譚!莫不是又在開玩笑吧?但細一琢磨,又覺得不像笑話,因為笑話裏的“包袱”,冷不防地一抖,才能抓人兒;哪能說了再說、重複多遍呢!
於是,人們進行猜測:顯然不是已經解除婚約的於鳳至,這位老人已於一年前去世了;那麼,該是蔣夫人宋美齡吧?她可是漢公幾十年的良朋摯友啊!而且又長住紐約。不過,據知情人講,這段時間蔣夫人恰恰不在美國。不管是誰,反正是有所愛就有懷念,有懷念、有牽掛就有期盼吧!
漢公夫婦所乘飛機在舊金山著陸以後,就被女兒、女婿接到家去了,自有一番訴不完的離緒別腸,說不盡的天倫之樂;四天過後,老兩口又去了洛杉磯,數日勾留中,除了同子女歡聚,還拜掃了於鳳至墓。然後,夫人留下來,漢公由孫兒、孫媳陪同前往紐約,下榻於曼哈頓花園街貝夫人的豪宅,一住就是三個月。這樣,“女朋友”之謎也就揭開了。
關於這位貝夫人,國人知之甚少;幸承張學良研究專家竇應泰先生在其《張學良在美國》一書和《張學良與江南名媛蔣士雲》等文中,做了翔實的記載,為我們研究這位女界名流,提供了至為方便的條件。
原來,貝夫人名叫蔣士雲,1910年出生於江南古城蘇州,由於上有一兄兩姊,故稱為“四小姐”。她聰明早慧,才貌雙全,開始時,在國內學習英語,後隨外交官的父親遠走歐陸,留學於法國巴黎;1927年隨父回到北京,與少帥相識於外交總長顧維鈞的宴席上,互相都留下了美好印象。爾後,他們又在上海重逢,赴宴、伴舞、出遊,總是以英語互通情愫,談得十分愜意。滬上名媛豐姿綽約,關東少帥倜儻風流,兩人心底裏深深地埋下了愛戀的種子。
少帥誠邀四小姐到奉天的東北大學就讀;而她礙於巴黎的法文學業尚未結束,不想半途而廢,請求假以時日,少帥表示理解與支持。但閱世頗深的他,也隱約感到,這個窈窕少女如此力攻法文,心向歐陸,其發展方向必定不在國內,這與現實處境不無齟齬;之後,從四小姐寄自巴黎的信中,也知道她心中存在著矛盾。他在回信中寫道:
我現在所見到的你,是讓我讚歎的全新女性,德才融於一身。以自立為己任,以不依賴別人為前提。然後再求得生存與進步,這是值得男人們欣賞的。士雲妹.我對你從心裏更加敬重了!
1930年末,結束巴黎學業,蔣士雲即匆匆返回上海。她實在難以割舍對少帥的一片戀情,新年一過,就興衝衝地登車北上。然而,出乎意料的是,當他們在北京相見時,卻發現少帥身旁,夫人於鳳至之外,還有一個女秘書,並且從少帥口中了解到這位捷足先登的趙四小姐的曲折來曆。這樣,盡管兩人歡聚如常,卻共認“鴛盟”緣分已盡,最後,唯有灑淚而別。
幾個月後,蔣士雲即乘意大利郵輪遠赴歐洲,開始自己新的生活,下決心要通過發憤讀書來化解失戀的苦楚。一次,在羅馬城與舊日相識—中央銀行總裁貝祖貽不期而遇。談話中,知道他因發妻新喪,來到國外度假,解悶消愁。爾後,他們又多次接談,互傾情愫,一方是悼亡之殤,一方是失戀之痛,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況又曾相識,兩顆受傷的心靈,很快便碰撞在一起,敲擊出來愛情的火花,蔣士雲爽快地應允了貝祖貽的求婚。
翌年春初,已經背上“不抵抗將軍”的惡名、處於焦頭爛額之際的少帥,聽到蔣、貝滬上成親的消息,派員專程送去賀禮,極表祝福之忱。婚後,他們長期寓居國外,鶼鰈相親,恩愛夫妻長達半個世紀,直到1982年貝祖貽病逝於紐約。貝夫人說,貝先生和少帥有一點很相同:口才好,會講話,有風趣,愛說笑話,愛熱鬧。
西安事變前,貝夫人從歐洲回到上海。當她聽說少帥送蔣回寧,被關押起來,萬分掛念,立即投入營救活動,與於鳳至一起在國民黨上層人士中奔走呼號。後來,她從秘密渠道獲悉少帥被囚禁於奉化雪竇山,經與軍統局聯絡,獲準前往探視。後來,少帥被押解到台灣,知情重義的她,又專程從美國飛赴台北,在一家餐館裏宴請、慰問,並到家中看望。紅顏知己的“驚鴻一瞥”,對於已成“涸轍之鮒”的少帥來說,直如清泉灌注,潤澤心胸。走後多日,他還感到摯友的知心話語仍在耳邊縈繞。而掛在貝夫人嘴上的,則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