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情注梨園
早年的堂會
20世紀30年代之前,我的家鄉地方戲曲比較豐富,演出活動也頗為頻繁。聽老人說,逢年過節,集鎮上都有一些草台班上演京戲段子,若是趕上豪門巨賈請戲班子唱堂會,那就更是熱鬧非凡了。至於“地蹦子”、蓮花落、三弦、大鼓、子弟書,平時也都走村串鎮,隔三差五就能看到。但到了我記事之後,日寇蹂躪下的鄉村,民生凋敝,滿目瘡痍,這一切文化活動便都消逝得杳無蹤跡,隻能殘存記憶了。長輩們晚飯後聚在一塊兒,像是“白頭宮女”閑說“天寶遺事”那樣,津津有味地追述著那些賞心悅目的“藝術享受”。而最具吸引力的是“魔怔叔”繪聲繪色地對張作霖五十壽慶唱堂會的追憶。
原來,堂會戲創始於清末民初的北京。當時,那裏住著許多王公貴族、高官顯宦、豪商巨賈。這些人大都喜歡京戲,他們有錢、有閑,又有文化,不滿足於戲園裏聽戲、捧角兒,每逢婚壽喜慶,便都要把戲班兒召到自家府邸,或租用會館,稱作“唱堂會”,用來彰顯自己的地位與身份。由於堂會的“戲份兒”(勞務費)要高出戲園子營業戲許多倍,所以,名角兒也樂於接受邀請。
張作霖對於京戲有特殊的愛好,每逢年節,特別是他的壽誕之日,都要請戲班子唱大戲,在大帥府裏熱鬧幾天。民國十三年春,趕上了他的五十整壽,那時郭鬆齡“倒戈事件”還沒有發生,他的威望與事業如日中天,正在向著北洋政府末代元首的目標挺進著,他的心也特別盛。
“魔怔叔”是個戲迷,據他自己說,年輕時曾跟著戲班子跑過一小段碼頭。張作霖五十壽慶時,他正在東北軍裏混差事,有幸躬逢其盛。他講,到了農曆二月初九這天,東北三省的戲班,都是不請自來,盡數趕至奉天,京、津名伶也都傾城而出,與會的各個行當的名角多達四百號人,真正稱得上盛況空前。當時在大帥府和督軍署兩處搭建了戲台,每天兩場,連唱三天;還是答對不過來各方賓客,又在會仙大舞台上演。
被奉為“花部首席”、“青衣獨步”的陳德霖,加上王瑤卿、榮蝶仙,這久負盛譽的“老三旦”,全部登場,自不必說;“新三旦”梅蘭芳、程硯秋、尚小雲也都在奉天亮了相。銅錘花臉裘桂仙,架子花侯喜瑞、郝壽臣,文醜蕭長華,武醜王長林,一個不少。而最叫座、最出彩的還是有“曠代三絕”之譽的老生、武生、青衣的“三大賢”餘叔岩、楊小樓、梅蘭芳合演的《摘纓會》,還有梅、楊主演的《霸王別姬》,都代表了京劇藝術的最高水平。聽說,餘叔岩的《戰太平》、《空城計》,楊小樓的《連環套》,都是由少帥張學良特意單點的。
“魔怔叔”一提到少帥,便立刻引起了我的極大興趣。—須知,在我們那些少年人心目中,少帥可是一尊偶像啊!
“那次堂會上,你看到少帥了嗎?”
“魔怔叔”說:“當時他是一盞燈(用現在的話就是一個明星)嘛,怎麼會看不到!缺了他,整個帥府就亮不起來了。”
我又問:“什麼裝扮?”
“魔怔叔”說,他平時總是穿軍服,堂會那幾天,他除了看戲,整天忙著和那些名伶周旋,進進出出,都是一襲淺色的西裝,結著深色的領帶,十分瀟灑英俊。
“他懂戲嗎?”
“魔怔叔”聽了我的問話,噗哧一笑,“闔府上下,要說懂得戲文,還找不到能超過他的。他不光懂得,還會唱哩!他可是見過大世麵的,他所結識的都是一流的名角,個個名揚四海,聲貫九州。”
從此,在我的心版上,便又增印了少帥的一項新本事。過去,我隻知道他是個英風豪邁、帶兵打仗的武將軍。
京津名票
張學良對京劇的喜愛,源於他的家庭影響。張作霖沒有讀過多少書,卻是一個“京劇迷”,戎馬倥傯之餘,不分春夏秋冬,總要找戲班子來唱戲,作為消遣的營生。日久天長,熏陶漸染,張學良便也喜歡上了這種傳統藝術。後來,到了北京副司令行營,就更是如魚在水。那裏是京劇的大本營。作為清朝的帝都,北京本來就是人文薈萃之地,加之,受到慈禧這個“天字第一號”的京劇愛好者的倡導,皇室貴族一股風地卷入了賞戲、捧角、玩票的熱潮,使京劇成了中國戲曲的首席代表,在“民族藝術”之外,又添了“流行藝術”的彩兒,變成了京城文化消費的一種時尚。上自王公府第,下至商業劇場,到處都有伶人展才獻藝的身影。許多名伶受到特別垂愛,直到“王侯結交,公卿論友”的地步。“五四”前後,盡管有些文化精英予以激烈抨擊,鼓吹要以純粹的新戲來取代戲曲,但其影響有限,因為普通觀眾並不理會那些文化論爭,名角照舊追捧,戲園照進不誤;而批評的結果,反而導致了戲曲麵貌的更新,從而進一步激活了它的生命力。
當時,京師有“民國四公子”之稱,少帥和其他三位,個個都酷愛京劇,成了京劇界的聞人。張伯駒不僅是京劇的“名票”,而且是著名的京劇藝術研究專家。“紅豆館主”溥侗是溥儀的族弟,京劇生、旦、淨、醜全能,樣樣精妙。袁克文為袁世凱次子,年輕時便粉墨登場,擅演文醜;作為一名出色的票友,他和“名票四王”,都是在天津成長起來的。早在道光年間,天津就出現了“票房”和“票友”,像“同光十三絕”中的名醜劉趕三,還有孫菊仙、汪笑儂以及後來的童芷苓等,都是在這裏“下海”成為著名演員的。當時,天津京劇空前繁盛,各派名伶競相前來獻藝,他們都把“過天津關”作為衡量自己的水平和是否得到演藝界認可的標誌。這裏捧紅了一大批頗有才華的名角,因而戲劇界流行著“北京學藝,天津唱紅,上海賺錢”的說法。少帥長期熏陶在北京、天津這樣的文化藝術氛圍之中,不能不說是得天獨厚。
隻要稍得消閑,他就走進戲院;遇有黨政要員到京津地區視察,招待項目總離不開欣賞京戲。他最喜歡看老生戲,而老生戲中又最推崇“餘派”老生的創始人餘叔岩,兩人年齡相差十一歲,卻來往密切,結為知友。餘叔岩的拿手戲《打棍出箱》,張學良能夠一字不差地哼唱出來;《三岔口》、《連環套》、《群英會》、《將相和》、《追韓信》等唱段全都諳熟於心,唱詞唱腔脫口而出。他到戲園裏觀劇,說是看,其實經常是坐在那裏閉上眼睛聽,既能辨別角色,也能聽出是哪個演員出場,一腔一板,都能準確無誤地判別其優劣、高下。有記者問他這“底子功”是怎麼練出來的,他總是笑著回答:“這得益於老家,得益於北京嘛!”
而到了晚年,這種愛好更是有增無減。身在孤島台灣,又兼行動受到限製,沒有條件看戲班演戲,便獨自在家裏聽唱片。據家人介紹,漢公經常在晚上聽,以致養成了習慣,聽上一段京戲,方可酣然進入夢鄉。有一年,他的一位戲友回東北老家省親,帶回了一把鄉親贈給漢公的京胡:細筒、紫竹立杆、黃楊木軸,係由天津高手製作,音質、音量俱佳。漢公視同珍寶,愛不釋手,經常邊拉邊唱,把皮簧戲二百年的滄桑,中華大地的世紀風雲,自己的百年淒愴而壯麗的人生,連同對祖國、對家鄉、對人民的深情眷戀,一股腦兒地融彙到裏邊去。
1978年,國畫大師張大千回台定居以後,他們發起了“三張一王轉轉會”,以年齡為序,張群、張大千、張學良、王新衡,每月聚集一次,輪流做東。除了寫詩、作畫、研習書法,還有一項必不能少的內容,就是聽戲、唱戲。有些京劇段子早年在大陸流傳,到了台灣以後聽不到了,就由漢公把它一段段地演唱出來,使大家一飽耳福。
漢公曾說過:
我對於京劇的發展史,可說是略知二三,先後聽過許許多多京劇名家的戲,第二代“老生三傑”譚鑫培、汪桂芬、孫菊仙和第三代“老生三傑”餘叔岩、馬連良、高慶奎的戲,我都看過。譚派老生第一代創始人,1917年過世,音容聲貌,隨風飄逝,如今僅有留聲機拷貝的錄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