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慶生辰
不過真生日
1928年6月4日10時許,中南海西側緊臨春藕齋的萬字廊—張學良的駐節地,正在舉行著氣氛熱烈的小型宴會。楊宇霆、孫傳芳和軍團部高級人員以及少數親友,齊聚一堂,為少帥祝賀生日。
這些天,同僚們的心情都很壓抑。奉軍節節失利,麵臨著十分嚴峻的形勢,又兼日本人出麵要挾,提出中日合資修築鐵路的無理要求,張作霖與日本駐華公使發生了麵對麵的激烈衝突,他聲色俱厲地罵道:“他媽拉個巴子的,豈有此理!我這臭皮囊不要了,也不能做叫子子孫孫抬不起頭來的事情。”他見大勢已去,決定接受張學良、楊宇霆的建議,下達總退卻的命令和出關通告。
3日夜間,在前門火車站送走了老帥一行之後,楊宇霆、孫傳芳就商定,明天要搞一個小型的聚會。因為少帥的生日到了,大家要借此機會慶祝一番,放鬆放鬆緊張的神經,老少爺們在一起,樂和樂和,也消消多日的晦氣。
可是,世事茫茫,殊難逆料。任誰也沒有想到,聚會剛剛開始,少帥就接到了發自沈陽帥府的特急密電:
雨帥皇姑屯遇難,速回奉料理善後。
這十四個字映入眼簾,不啻五雷轟頂,萬箭穿心。可是,少帥立刻就清醒地意識到,此時必須冷靜。於是,絲毫未現慌亂之態,鎮定地告訴大家,返奉途中,大帥受傷,傷勢不重,正在治療之中。因為決策層要緊急議事,與會者也就在掃興中悄悄散去了。
這是張學良在軍中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過生日。他感到非常沮喪。
“萬事重經始,生民皆有初”。慶生辰,原乃人之情亦理之常也。人是最可寶貴的。這一天,不僅見證了一個家庭新的生命的肇端,也像樹木的年輪、崖岸的潮痕,記錄下歲月流逝的重重足跡。因此,無分膚色,無分畛域,無分族群,也不論男女老少,都對年年此日,懷有一份特殊的情感,為祝為頌,饒有興趣。
可是,在青年時代的張學良來說,卻是少有的例外,他對於過生日,一向持消極甚至抵觸的態度。這和他的人生經曆有著直接關聯。同其他人出生在白光耀眼、淨潔舒適的產院裏或者溫暖的家中,“哇哇”嬌啼在火熱的炕頭上不一樣,他落草在一輛飛馳著的大馬車上。他睜開眼睛環顧世界,最先入目的是大野的蒼茫和天地的空曠。
當時,遼原大地,兵荒馬亂,民不聊生。他的母親趙氏懷著身孕,乘坐一輛農村的大馬車倉皇逃難,飛奔在鄉間坎坷不平的土道上,結果提前把他生了下來。由於顛簸得厲害,他的小腦袋被撞傷出血,直到晚年疤痕還在。母親抱著他躲進附近一個族侄家裏,一住就是幾年。到了五六歲,他才被接到新民府。他的父親張作霖,原本綠林出身,接受招安之後,當了短期的月無定薪、夜無定所的“保險隊”頭目,處境也十分艱難。就是說,他的童年是在生活拮據、顛沛流離中度過的,家裏根本沒有條件辦酒宴,讓寶寶“抓周”,吹蠟燭,他也沒有吃過爹媽親手擀的麵條、煮的紅皮雞蛋。自幼,壓根兒就沒有形成“慶生辰”這個概念。
而且,人們常說:“孩生日,娘苦日。”每逢自己的生辰,都會記起母親臨產、分娩的痛苦,所謂“哀哀父母,生我劬勞”。下至平頭百姓,上自帝子王孫,任誰都沒有例外。為此,隋文帝曾下令,在自己生日那一天,要為母親吃素,以報答其苦難與艱辛。而張學良說到自己的母親,更有一種迥乎尋常的隱痛。由於產前饔飧不繼,產後失於調養,又兼驚恐、勞累,經受風寒,生下他來以後,他的母親就羸弱不堪,飽受疾病的困擾。而她的性格又十分剛烈,生就一副“凍死迎風站,餓死不要飯”的嶙峋傲骨,寧可忍饑挨凍,也決不肯向親戚家求援。日俄戰爭爆發後,外國軍人在這裏殺燒搶掠,村屯男女奔逃一空。母親擦著淚眼,把幾塊銀元綁在他的腰上,催他趕快逃生,囑咐說:“遇見麵善的老頭兒,跪下去給他磕頭,捧上現洋,請大爺送你到城裏,去找你爸爸!”他驚恐地問:“那!媽,你呢?”媽媽哭了:“你不要管我!亂離人不如太平犬,活著又有什麼意思!”過後不久,母親就病死了,時年三十八歲。
“我的母親沒有享過一天福!”張學良後來悲憤地說:“如今雖然極榮鼎盛,光耀世間,可是對於母親來說,又有何用?”不難設想,在這種心態下,他對於慶賀自己的生辰,還會有什麼興趣呢!
父親的慘死,更給他帶來了無涯之戚。他告訴采訪的記者:
我父親死的那天,正是我的生日。我現在的生日是假的,不是我真正的生日。真正生日我不要了,我不能過真生日,一過生日,我就想起父親。
作為一個孝子,他每逢生日這天,或者當人們提到他的生日,什麼喜悅,什麼興致,都會被那種漫天塞地的失母之戚、喪父之痛衝刷得無影無蹤。
爾後,情況就更為複雜了。無論是掌政東北,獨當一麵,還是戎馬征程,南北馳驅,烽煙遍地,塵滿征衣,都使他騰不出時間,也沒有閑情餘興,去慶賀什麼生辰。且不說,那讓他久負罵名的九一八事變,那長達半個多世紀的囹圄生涯,既沒有條件,更沒有心情,過問慶生辰這碼事。
九十之年的壽慶
相對於二十八歲那年的倒黴生日,張學良的九十壽辰,倒是過得隆重而熱烈,風光無限,體麵十足。
不是說他對於慶生辰一向不感興趣嗎?那麼,九十之年怎麼竟大出意外?原來,這裏有個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的“情節”。
早在1989年初,東北大學在美校友會就商定,組織代表團前往台北,籌備6月3日為張學良舉行八十九壽辰慶典。會長張捷遷教授致函張氏夫婦,邀請他們屆時赴會。張學良覽信後,斷然予以回絕:
捷遷弟大鑒:
來函奉悉。餘何德何能,諸公對餘深厚友愛關懷。良何人斯,敢以言壽!此間親友,已醞釀為我做壽,我已嚴詞拒絕。你們諸位,如此一來,等於推波助瀾,豈不是對我內外夾攻!避壽不敢言,我隻好“逃之夭夭”,離開台北。良對諸位鄭重懇求,千萬千萬,不要萬裏奔波,虛此一行。我再鄭重談一句,諸位若是來,也絕對見不著我們倆。良絕非是不通人情的人,諸公對我如此深厚友愛,我十分了解,我也十分感愧。諸位也能了解我的心情和處境,我已慣於靜默安居,逍遙自在。諸位既然這樣愛護我,自然也會體諒、原宥我。天假以年,後會有期,願上帝祝福!
張學良手啟
看得出,他對於慶生辰的拒絕,是真心真意、實實在在的,體現了他一貫的思想。就外因來說,顯然是怕這類活動被賦予政治色彩,招致不應有的麻煩;而從他的心理分析,對此他根本沒有興致。同青少年時代追逐熱鬧、喜歡聚堆兒的心境截然不同,幾十年來,早已習慣於那種無聲無息、靜水閑雲般的恬淡生活,偶有聚會,至多也不超過“兩個牌桌”(八人),人一多,他就感到雲遮霧罩,“腦袋發大”。他的一句口頭語是:“已經成了隔世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