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功的失敗者14(2 / 3)

1990年的這次賀壽,不同於過往任何一次,它是在特殊情況下、具有非同尋常意義的一場聚會。從年初開始,張學良事實上已經解禁了。為此,在台的一些朋儕故舊,想要通過這樣一種舉動表示慶祝、紀念,同時也是一種告慰,一種昭示。

對如此良苦用心,老將軍自是感動與理解。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拘禁五十四年,一直幽居獨處,許多故交都不通聞問,今天,那些舊雨新知,厚愛有加,竟然主動安排為他隆重慶賀九秩生辰,豈能不衷心銘感?但他細加揣摩,又有些猶疑:不管怎麼看,也不論解禁與否,他終究是一個十分敏感的政治人物,他的一舉一動必然會帶來一定的政治影響。而參加這次活動,出頭露臉的,又大多是軍政要人與社會各界聞人,他不願意同這些“熱場中人”公開地攪和在一起,他尤其不想就此終止往昔的寧靜生活,陷入紅塵十丈之中。因此,當國民黨元老張群資政提出要為他辦九十壽慶時,他連聲地說:“不妥,不妥。”張群則坐在輪椅上,揮一揮手,斬釘截鐵地說:“我不與你爭辯!”老將軍與張群的友誼十分深厚,在他失去自由的監禁歲月中,張群是看望他次數最多的一個。而且,論輩分,在台灣,以張群與宋美齡為最高。張學良知道,作為大他十幾歲的長者,嶽公說了的事是無法推辭,必須照辦的。

這樣一來,果然不出所料,連日裏,位於複興崗的張宅,門庭若市,車蓋如雲,客廳裏擺滿了花籃與壽禮,而宋美齡贈送的慶壽花籃則放在了最顯眼的位置;發自本島、大陸與世界各地的賀信、賀電,雪片飛來。6月1日這天,設在台北圓山大飯店十二樓昆侖廳的慶典大廳,更是裝飾一新,珠光寶氣,喜氣洋洋。大廳正麵牆上,懸掛著一張放大了的請柬:寫著“為張漢卿先生九秩大慶潔治壺觴共申 祝嘏之忱尚祈高軒蒞臨以介眉壽”兩行大字,下麵綴有由張群領銜,包括郝柏村、孫運璿、梁肅戎、宋長誌、馬安瀾、馬英九、秦孝儀等九十名黨政軍要員及社會賢達的署名。另一麵牆上,則懸掛著已故周恩來總理夫人鄧穎超發來的賀電,內雲:

憶昔五十四年前,先生一本愛國赤子之忱,關心民族命運和國家前途,在外侮日亟,國勢危殆之秋,毅然促成國共合作,實現全麵抗戰;去台之後,雖遭長期不公正之待遇,然淡於榮利,為國籌思,贏得人們景仰。恩來在時,每念及先生,則必雲:先生乃千古功臣。先生對近代中國所作的特殊貢獻,人民是永遠不會忘懷的。

正午十二時,當張學良夫婦推著乘坐輪椅的張群進入壽慶大廳時,百餘名來自台灣、香港、日本和美國的記者蜂擁而上,閃光燈接連不斷地閃亮,場麵極為壯觀。人們看到,壽星老戴著一副茶色眼鏡,穿的是一襲黑色西裝,係著棗紅色領帶,精神煥發,神采奕奕;而夫人趙一荻則身著紅色套裝旗袍,顯得雍容華貴,雅致端莊。

張群老人宣布壽典開始,首先致辭,說他與漢卿先生在東北、華北、華中,一直到抗日初期,同生死,共患難,是六十多年的老朋友了。為恭賀漢卿先生九十華誕,特意寫了一篇《壽序》。然後,就高聲誦讀起來:

古之良史,不以魁傑英偉之士盛年意氣,一失慮失據,而遂非之議之;其必以能悔禍蓋愆,卒之守死善道,而偉之重之。如我張漢卿先生者,不當以此論之耶?

祝壽文中,還讚譽張學良“以國家統一為重,力排眾議”,東北易幟;協調中原戰事,“分崩離析之局複告統一,此又先生有造於國家至大者”;至於治軍、理政、發展教育、提倡科學、培育人才等多方麵的功績,更是昭昭在人耳目。

讀至最後,張群聲調轉高,口氣加重:

先生得天獨厚,閱世方新,今歲六月之吉,壽躋九秩,同人等或誼屬桑梓,或性殷袍澤,或為著籍之門生,或為縞紵之故舊,永懷雅誼,願晉一觴。諺有之曰:“英雄回首即神仙”,其先生之謂歟!至於南山北山台萊之什,不足為先生誦也。

《壽序》出自國民黨黨史會主任秦孝儀之手,以簡古、典雅的文言寫成,用典處頗多,“南山北山台萊之什”,指《詩經小雅南山有台》一章:“南山有台,北山有萊”,為傳統的頌德祝壽之語。文中有些地方帶有官方色彩。

接著,孫運璿應邀發言。他說,我是以學生的身份、感恩的心情來拜壽的。張學良先生創辦的東北大學造就了許多人才。自己過去六十年來能為國家貢獻一份力量,成為有用的人,全依賴當年先生的眷顧。最後,他趨前舉杯敬謝,誠懇地說:“沒有您,就沒有我的今天。”

在熱烈的掌聲中,張學良起身,即席敬致答詞:

承張嶽公還有孫資政這樣地獎譽我,使我實在不敢當。人家古人說“虛度”,我真是虛度九十,對國家、社會、人民毫無建樹。正如《聖經》上保羅所說的話:“我是一個罪人。”我自己從來沒想到我還能活到九十歲,這真是上帝的恩典!

我現在雖然老了,可是我還沒崩潰;耳朵雖然聽不大好,但還沒至於全聾;雖然是眼力減退了,但是,還沒至於瞎。現在,我雖然是年邁了,假如上帝有什麼意旨,我為國家為人民還能效力的,我必盡我的力量。我所能做得到的,我還是照著我年輕時一樣的情懷去做,隻是我已經老了。

他的腰板挺直,話音與笑聲朗朗,顯得十分勁健,絲毫未現衰憊之態。不了解他的人,決不會相信他已是耄耋高齡。話語中,傾吐著壯心,撒播著熱望。但伏櫪“老驥”終有自知之明,最後,曲終奏雅,慘淡地綴上一句“隻是我已經老了”,聽來令人感傷。

平時,當有人向一獲夫人問到老將軍的有關情況時,她總是說,關於丈夫的事,我從不參與;或者微笑著看丈夫一眼,說:“有他在,我是不該應答的。”這次卻是少有的例外。在老將軍九十壽慶時,她覺得有必要在這個場合把憋了幾十年的該說的話說出來。於是,撰寫了一篇文章:《張學良是怎樣的一個人》,刊載在台灣“中央日報”上。主要內容是:

張學良是一個非常愛他的國家和他的同胞的人。他誠實而認真,從不欺騙人,而且對他自己所做的事負責,絕不推諉。他原來是希望學醫救人,但是事與願違,十九歲就入了講武堂,畢業之後就入伍從軍。他之參加內戰,不是為名,不是為利,也不是爭地盤。他開始時是為了遵行父親的意願,後來是服從中央的命令,實在是不得已而為之。

日本帝國主義對東北不斷的壓迫和無理的要求,暴露了侵略中國的野心,亦更加激起他抗日的情緒。他不願看見自己的國家滅亡,人民被奴役,但是單靠東北自己的力量,是不能抵抗日本侵略的,所以在皇姑屯,他的父親被日本人謀殺之後,他就放棄他的地位和權力,毅然易幟與中央合作,使國家能夠統一,希望全國能夠團結起來,一致抗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