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功的失敗者13(1 / 3)

“漢卿很會吟詩”

1929年1月27日,《新民晚報》刊載前清遺老、進士出身的金梁贈答張學良的一首詩,其中有這樣兩句:“偃武修文新一統,將軍本色是書生。”金梁曾受聘為張學良的塾師,嫻熟經史,學富五車,對時人少所許可。應該說,這兩句詩的分量是很重的。

說到張學良將軍主政東北期間,“偃武修文”,興辦東北大學、同澤中學、新民小學,重視教育事業,籌建博物館、圖書館,悉心保護並籌劃重印《四庫全書》,熱心文化建設,這一樁樁或為篳路藍縷,或為踵事增華的煌煌業績,世人早經傳頌,可說是沒有任何疑問的;但若以書生本色、詩人根性許之,有人也許會瞠目結舌,起碼是了解情況不多,不願遽加認可。

其實,多種傳記都做了詳細記載,張學良在青少年時代曾受過係統的傳統文化教育。他的父親張作霖,對自己出身草莽之中,沒有機會讀書進學,缺乏文化教養,引為終生憾事,因此,發狠心要把他的長子培養成文武全才,以光大門庭,丕振基業。從七歲起,張學良就入塾讀書,先後受業於六位碩學鴻儒,打下了堅實的國學基礎。從軍、問政之後,他仍然喜歡讀史書、聽京劇、賞書畫、論詩文,縱談今古遺聞軼事,交結一些飽學之士。幾十年的拘禁生涯,更使他獲得大量閑暇時間,除了讀書治學,沒有更多的事情可做。

這裏摘錄一段他的老朋友張治中的回憶文字:

我到台灣新竹的深山裏去看望他,他的屋裏擺了一些線裝書,記得還有一部《魯迅全集》,這部書大概他全部閱覽過。他對我說,魯迅筆鋒銳利,罵人很厲害。還說他看過不少中國史書,對明史很有研究,還學會了作新舊體詩,那次他就作了一首給我,是一首七言絕句:

總府遠來意氣深,山居何敢動佳賓。

不堪酒賤酬知己,唯有清茗對此心。

時為1947年10月30日。明清時期稱巡撫、總督為“總府”,張治中當時擔任西北行轅主任,為一方之統領,故以“總府”稱之。

1938年1月,根據蔣介石的命令,拘禁中的張學良,由江西萍鄉移駐湖南郴州,下榻在因西漢的蘇耽在此修行成仙而得名的蘇仙廟裏。盡管監禁生涯已經一年過去,但鎖得住身子鎖不住心,這隻活蹦亂跳的猛虎,還不時地狂咆怒哮。屋裏待不住,他就爬上山巔,仰天長嘯。還向身旁的於鳳至念上幾首古人的和自己的詩詞。其中有一首是他新近寫於拘禁途中的七絕:

剡溪別去又郴州,四省馳車不久留。

大好河山難住腳,孰堪砥柱在中流!

前兩句交代拘禁的行程,由浙江(剡溪)到安徽、江西,又來到湖南(郴州),“四省馳車”,流離顛沛。用意在於引領出下麵兩句,這是重點所在。裏麵用了《晉書》祖逖“中流擊楫”,發誓收複中原和《晏子春秋》中“以入砥柱之中流”兩個典故。表達河山似錦而盡歸敵手,又有誰能夠銳身自任,砥柱中流的大局意識與熱切期望。語語沉痛,感慨生哀,充分地彰顯出他的“中原橫潰,持何以救”的悲慨與憂懷。

鳳至夫人對於詩文一道也很精通,聽了之後,大加讚賞,說:“漢卿,你真是很會吟詩作賦的嘛!”

“是呀,”少帥得意地說,“要不是老帥有意讓我繼承大業,投身軍旅,說不定中國會多一個大詩人哩!”

一次,他站在山頭上,望著天際的滾滾浮雲和山下滔滔東去的郴江,驀地想起八百四十年前,北宋詞人秦觀也是削官遭貶,遠徙郴州,萬般愁苦中,寫下了那首淒絕千古的《踏莎行》詞,下闋雲:“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砌成此恨無重數。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

問得好啊—郴江本來是環繞著郴山流的,為什麼要灌注到瀟、湘二水中去呢?原來,它耐不住山城的寂寞,便悻悻然流走了。可是,詞人自己卻沒有這份自由,隻好抱著重重苦恨待在這裏。一種溝通今古、穿越時空的心靈感應,引發了將軍的無邊浩歎,“人生憂患,千古同此啊!”說著,兩行清淚已經奪眶而出。

兩個月後,張學良又被轉移到湘西沅陵的鳳凰山。這天,他與於鳳至一起登上望江樓,眺望著彙合於城西的沅水與酉水,眼底春波蕩漾,帆影重重,風景依稀似舊,而人事不堪回首,頓覺“於我心有戚戚焉”,遂口占《自我遺憾》七絕一首:

萬裏碧空孤影遠,故人行程路漫漫。

少年鬢發漸漸老,惟有春風今又還。

撫今追昔,感慨萬千,苦澀的詩心、蒼涼的意緒,昭然可見。看後令人感慨重重,曆久難忘。

長於詠史

張學良飽覽群書,博聞強記,腦子裏儲存許多古代的詩詞名篇。他經常以詩詞形式抒發那鬱結難舒的情愫。抗戰期間,張學良壯懷激烈,經常因為報國無門,仰天長籲,悲不自抑。他有時間就和身邊的人談論、誦讀嶽飛的《滿江紅》、文天祥的《過零丁洋》、秋瑾的《寶刀歌》。他說:

(這些詩歌)讀起來多麼激動人心呀!我常常這樣想,如果有一點壓力就卑躬屈膝,別說氣節,就連做人的最起碼的尊嚴也都喪失殆盡,這是最沒有出息的,即使活著,又有什麼意義?所以,我看還是文天祥說得好:“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在他監禁息烽期間,根據有關人士提議,成立了由宋子文領銜的“張學良財產清理委員會”,全權負責處理張家的財產。知道這一信息之後,他立即給居住在西安的胞姐首芳寫了一封家書。內容是:

財產多少,在何處,我是弄不十分清楚的。除了爸爸給留下來的,我自己買的房子地,或者股票等等,不是為了好玩,就是為了幫朋友忙。我從來不十分注意它們的。我向來抱著“楚弓楚得”的原則,我希望您也是這樣。咱們不會餓死的,就是餓死亦是應該了,“暴民暴物”,也不曉得做過多少罪孽事。“披發冠纓”為義,吾願為之。如果因為錢財事,和人爭長爭短,那我是不肯做的。兒孫自有兒孫福,莫為兒孫做馬牛。我現在想起了張江陵的一首詩,錄於您,您看多麼大氣:“千裏捎書為一牆,讓他幾尺又何妨,長城萬裏今猶在,不見當年秦始皇。”我們亦當如此。

信中情理兼備,富有文采,裏麵含有多處典故。“楚弓楚得”,出於《公孫龍子》:“楚人遺(失)弓,楚人得之,又何求乎?”,意思是雖有所失而利未外溢,“肉爛在鍋裏”。“暴民暴物”,意為損害民眾與財物;亦可分開解釋,“暴民”謂凶暴作亂的人,語出《禮記》:“暴民不作”。“暴物”謂殘害萬物,語出《淮南子》:“逆天暴物”。“披發冠纓”亦作“披發纓冠”,語出《孟子》,意謂急於救援,來不及整理冠戴,披散著頭發就去了。“為義”是從事義舉。“兒孫自有兒孫福”一聯,引自古時歌諺,強調讓子孫自立自強,不要當“啃老一族”。張江陵,即明朝著名宰輔張居正,籍貫為湖北荊州,古稱江陵。“千裏捎書”一詩,流傳甚廣,一說為清代宰輔張英所作。信中不僅反映出漢公的博大胸懷,也顯示了他洋溢的詩才與深厚的學養。

1979年中秋節,蔣經國邀約張學良、趙一荻夫婦到陽明山賞月。麵對中天皓月,他觸景傷情,當場揮毫題寫了李商隱“來是空言去絕蹤”這首《無題》詩。當寫到“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幾萬重”時,悲懷難抑,擱筆長籲,感喟身世、思鄉懷遠之情痛徹心腑。後來,他還把書寫這首詩的手跡贈送給台灣《自立晚報》的主筆。

一次,他與前來造訪的美籍華人張之宇女士談心,引述清人吳梅村《懷古兼吊侯朝宗》中的詩句來感慨世風,針砭時事:

多見攝衣稱上客,

幾人刎頸送王孫。

原詩為一首七律,這是其中的兩句。詩中慨歎,戰國時的魏公子信陵君養客很多,但真正能夠像義士侯嬴那樣,關鍵時刻以死相報,為了朋友置生命於不顧的卻少而又少。“攝衣稱上客”,指信陵君以至尊的上客禮遇侯嬴。“刎頸”,信陵君發兵救趙,侯嬴因年老不能從軍,於信陵君(王孫)出發時,刎頸自殺,報答公子的知遇之恩。張將軍引述這含蘊頗深的詩句,背後肯定是有所指斥的,但形格勢禁,未便挑明,連張女士都沒有弄清楚“示喻於筆者的又是什麼”。

還有一回,他與張之宇談起當時台灣國民黨的政壇,感慨重重地引用了唐人劉禹錫的詩句:

玄都觀裏桃千樹,

盡是劉郎去後栽。

吟罷,久久地愴然無語。

當然,更多的情況下,還是自己撰寫詩詞聯語,即興詠懷,直攄胸臆。他的這些心血凝成的文字,都是時代的反映,心靈的外現,生命的體驗。大別之可以分為詠史懷古、抒懷述誌和友朋贈答三類,其中以詠史詩的成就為最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