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1年春節到了,在當時物品匱乏、米珠薪桂的境況下,宋美齡惦記著困處山中的張學良,派人從台北送過來許多年貨,使張學良極為感動。他得悉宋美齡熱心繪事,愛好書法,便從積年珍藏的文物中,挑選幾樣名家書畫作為回贈。其中有一幅蘇東坡的手卷《少年遊》真跡,這是他早年以重金購入的,多年流離轉徙,始終珍藏在身邊,視同拱璧,輕易不肯示人。他覺得,唯有這件珍品,才足以表達他的濃情盛意。宋美齡在回信中說:
漢卿,得照片與手卷極美,多謝!早當致意,唯兩年來苦於支氣管炎,不便作書,目前始漸愈。
《生活》擬刊一文,附餘畫作照片,出刊後當寄奉一本。餘習石濤、沈石田甚勤,以餘師謂餘筆法風格近此兩家之故。然台島難得真跡親炙,盡力而已。
農曆二月十二,宋美齡生日時,張學良寄去了賀壽函,聽說她身體欠佳,特意問候。並從當地人手中購買了以原始方式織染的布料作為壽禮送去。不久,即收到宋美齡的回信:“非常感謝你記得我的生日,你送給我當地(高山族)生產的布料,很可愛,我特別喜歡其親和的顏色。”
1954年,備受“神經性皮炎”困擾的宋美齡再度赴美就醫。返回台北後,立即寫信給張學良:
我前兩天剛回台北在舊金山見到鳳姐姐,她到醫院來看我,次日我們一起吃晚飯。她能說英語,而且,她看來比我十年前見她時還要年輕十歲,我既驚訝,又高興。她看起來很快樂,而且心神非常寧靜,但她非常想念你。
宋美齡給張學良帶來了收音機。當時台灣竹東山區物質條件很差,交通閉塞,尚不通電,與外界聯係絕少。有時收到國外友人贈送的小型電器,張學良戲稱之為“廢物”。為此,宋美齡特意交代:“我已裝了電池,你打開就能收聽。我希望它帶給你樂趣。”
1957年7月14日,宋美齡又托人給張學良帶來一盞台燈,信中說:
漢卿:近聞你患嚴重眼疾,寄美國台燈一盞,此燈不拘位置、角度,極為方便,餘在美用之,甚感滿意,另奉上舊金山糖果名產些許。另附漢卿家書數劄。閱後,可將回信托信使帶回,以便轉達。
1958年5月17日,宋美齡突然來到西子灣張學良住所,使主人大感意外,措手不及。急忙偕趙四小姐與之相見,這是宋、趙兩人第一次見麵。寒暄過後,宋美齡巡視了各個房間,送了些糖果與鮮花。並告訴張學良,近日她將有美國之行,可抓緊寫封家信,由她給帶過去。
這年7月,張學良在日記中記載:21日上午,與宋美齡的秘書等商談他在美的錢款事。25日上午9時,宋美齡派車將他接到陽明山士林官邸,兩人做了一次長談。分手前,宋美齡久久地注視著他,好一陣才說:“你的問題,時間還要久哪!要有忍耐,這一切,都是上帝的安排”
最讓張學良感動的是,1959年12月24日,宋美齡派人送來了一棵聖誕樹,還有張學良家人的信劄和照片。來人說,蔣夫人限時限刻,讓給送過來,為的是讓張先生能在聖誕節看到家人的來信,享受到節日的歡樂氣氛。為了讓這深厚的友情永遠留存在記憶裏,張學良在這令人難忘的時刻,坐在聖誕樹前,讓趙一荻為他拍了張照片。
1960年1月17日,宋美齡借陪同南越“總統”吳庭豔來高雄參觀之機,到西子灣張學良家中探望,出於關切,同他商量了張在美國的存款如何管理,有關趙四小姐與於鳳至問題等幾件家事。
同年4月5日,張學良得知將要遷居台北,日記中特意注明:“係蔣夫人的意思”。
遷到台北之後,相距很近了,宋美齡不時派秘書送來水果、雜誌等各類物品。
從張的5月30日日記中得知,這天下午4點,宋美齡再次過訪,事先並未通報,張“倉皇出迎”、“夫人再三詢問寓所如何,並至臥室小坐”。主要事項,是要他到她的“私人禮拜堂去做禮拜”,Edith(趙一荻)不必隨行,可到另一所禮拜堂去。
6月5日,按照宋美齡的安排,張學良開始到士林禮拜堂去做禮拜。他悄悄地坐在最後一排,見眾多國民黨元老等上層人士早已坐定,一俟蔣、宋到後,牧師即開始布道。張在日記中寫道:“11點30分許,禮拜畢,總統返出時,夫人特向餘個人握手,使得眾人注目。”蔣夫人的這一舉動,實在出人意外;而消失在人們視線之外幾十年的張學良的偶然露麵,更是令人驚訝。“人生不相見”,“驚呼熱中腸”;“焉知二十載,重上君子堂”!於是,張群、何應欽等黨政要人也都上前問候;有的老朋友通報了名字,可是,張學良仔細端詳,竟不認識,“再一細看,驚已改容,非言不識矣”。這是宋美齡精心策劃、刻意安排的一個場麵。她以握手問候方式,進行暗示,巧妙地讓張學良在公眾場合亮相。張在日記中寫道:“夫人深情”,“使我沒齒難忘。”
又過了二十幾天,宋美齡派秘書接張學良到陽明山官邸,告訴他:可以自選一塊地方,自己建房。張學良有意在陽明山一帶居住;宋的看法是,這裏“太潮濕,宜夏不宜冬,應該另選他地”。這樣,張學良便選定了北投複興岡。
期間,宋美齡給予張學良影響最大的,是引導他信奉了基督教。1994年,張學良在《我信基督教的經過》一文中,就此做了回憶:
我年輕的時候,在奉天常到基督教青年會打球,在那裏認識了不少的基督徒。有時候我到那裏聽演講。無形中,我也對基督教有了好感。後來因為我進奉天講武堂,畢業以後到軍隊裏做事,就很少跟基督徒來往。到了台灣後,我感覺到需要有一個信仰,那時候情報局派到我們那裏負責的人是佛教徒,他就跟我談佛教,也為我安排去見在新竹的幾位佛教法師。我同他們談了幾次,也買了許多佛教的書來研究,一直到我們搬到高雄要塞。有一天,蔣夫人來訪,她問我看些甚麼書,我告訴她我正在研究佛學。她就說:“漢卿,你又走錯了路。你也許認為我信基督教是很愚蠢。但是,世界各國許多有名望、偉大的人物都是基督徒,難道他們都是很愚蠢的人嗎?”她說她希望我也研究基督教。
爾後,宋美齡便為張學良請了三位教師,給他講授英文、講解《聖經》。宋美齡希望他通過信教,“搖首出紅塵”,取得心定神安,擺脫政治上的糾葛,排遣掉心中的憤懣不平。這樣,他就成了一個虔誠的基督徒,趙四小姐也跟著他一起信奉了基督教,並最終促成了兩人的正式結婚。
2001年10月,張學良在夏威夷仙逝。消息傳到紐約,宋美齡憶起兩人長達七十餘載的深情厚誼,感到無限的悲痛。經過多時的靜默,她特意委托辜振甫(曾做過蔣介石的日文翻譯)及夫人嚴倬雲專程趕赴夏威夷,代表她參加張學良的追思禮拜與公祭。追悼會上,辜氏夫婦將一束署有“蔣宋美齡”的十字架鮮花,置於張學良靈前。
“良”言
張學良說:“隻要夫人活著,我就要把秘密守住。”
張學良堅持要到2002年以後,再向外公布“口述曆史”及西安事變有關資料;還曾對日本NHK電視台記者說:“不要采訪西安事變,我不想談,說了會傷害某個人。”
我們可以猜測:張學良唯恐傷害的“某個人”究竟是誰?既然與西安事變有關,那我們不妨用“排除法”一一進行過濾:西安事變主要當事人中,不過五六位。其中,蔣介石、宋子文早已故去,周恩來、楊虎城也都做古了,當時仍然在世的,隻剩下他和宋美齡兩個人。顯然,這個人非宋美齡莫屬。據張學良預測,他自己活不過2002年;宋美齡大他三歲,估計到2002年,恐怕也就不在了。那麼,為什麼他在這裏偏要“賣關子”,隻說“某個人”而不直接點出來?用意也許在於,直接挑明了,本身就是一種傷害。
唐德剛教授認為,張學良有意維護對他極好的宋美齡,怕有些話說出來,會使蔣夫人受窘為難。可是,如果按過去大家所知道的,似乎也沒有什麼內容可以談到“傷害她”。由此我們推測,當年的“協議“中,大概還有未曾公開的東西。聯係西安事變當時政治、軍事的實際,人們猜測,可能包括兩個方麵:一是,當時蔣曾經許諾,回南京後,任命張學良為全國抗戰副總司令;再就是,改組南京軍政班底,比如,撤換親日派何應欽等。這些,作為必要的條件,是由宋氏兄妹當場擔保之後,才做出釋放蔣介石的決定的。而且,為了給蔣介石壯聲色、留顏麵,也是由宋美齡出麵動員張學良才親自陪送的,並且做出莊重承諾,確保去了之後如期返回。
可是,蔣介石卻翻臉不認人,不但所答應下來的條件一一反悔,說了不算數;而且,一巴掌把張學良打入了“十八層地獄”,讓他永世不得翻身。對此,宋美齡自然深感愧疚;而張學良將軍卻抱著感恩思想,講道義,重然諾,設身處地,體諒宋美齡的難處,始終不願翻出舊賬,以免傷害了她。張學良曾經說過,在他的生命中,有兩個女人對他恩重如山,一個是無怨無悔地陪伴他七十二載的趙四小姐,另一個就是力保他不死的蔣夫人宋美齡。即此,也足能看出張學良的守信重義,寬以待人。
在我們號稱“禮義之邦”的泱泱華夏,自古就流傳下來“掛劍空壟”、“一諾千金”的美談。春秋時期,吳國的季劄北行出使,路經徐國,拜見了徐君,徐君很喜歡季劄所佩的寶劍,可是不好意思說出來。季劄看出了徐君的心思,但是,銜命出使,代表國家,不能不佩帶寶劍,因此未能即刻脫手相贈。等到他出使回來,再次途經徐國,馬上想到要把寶劍贈與徐君。沒料到,徐君已經去世了,感傷之餘,季劄便把寶劍掛在徐君墓前的樹上,然後,才安心地離開。隨從人員不解地問:“徐君已經死了,為什麼還要掛劍空壟呢?”季劄說:“話不能這麼講,當初我已經心裏答應送給他了,不能因為他不在了,便違背了自己的本意。”至於“得黃金百金,不如季布一諾”的故實,則是發生在漢代的事情。總之,都是遠哉遙遙的陳年舊話了。
及至近代,世道澆漓,人情薄如紙,早都把這些老古董拋到了九霄雲外。莫說是心中的暗許,即便是“紅口白牙”當麵承諾的事,到頭來,都一股腦兒丟在陰山背後。蔣介石此其尤者。當然,這也是古已有之的。什麼“剖符作誓,鐵券丹書”,什麼“金匱石言,藏之宗廟”,到頭來一概都不管用,照樣是說關就關,說砍就砍,毫無信諾可言。正因為這樣,今天記下那些“良”言“美”語,還是不無警示與借鑒意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