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日傍晚,周恩來一到,張學良立即熱情地將他迎入公館,然後促膝長談,直到深夜。張向周介紹了有關情況,並談了對蔣介石的想法後,征詢周恩來的意見。
周恩來闡述了中共對西安事變的性質、前途的看法和處理方針。指出:西安事變是震驚中外的大事件,但它跟革命戰爭與群眾暴動不同,它是趁蔣氏來西安視察,采取出其不意、攻其無備的做法捉拿了他,這不免帶有一點軍事陰謀的性質。把蔣捉住了,並不等於勝利;華清池扣蔣,既不同於十月革命中生擒沙皇尼古拉,也不同於滑鐵盧戰役後活捉拿破侖。因為蔣的政權沒有被破壞,他的軍事力量還原封未動,西安與南京已處於對立的地位。因此,對蔣的處置要十分慎重。
周恩來同意張學良的分析,根據國內外形勢判斷,蔣有被迫抗日的可能性;同時指出,西北的“三位一體”將是推動全國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的中堅。
周恩來接著談了西安事變的兩種截然不同的前途:一個是好,一個是壞。如果能說服蔣介石停止內戰,一致抗日,就會使中國免於被日本滅亡,這樣就會使中國的前途變好;如果宣布他的罪狀,交付人民審判,最後把他殺掉,這樣不僅不能停止內戰,還會引起更大規模的內戰,不僅不能抗日,而且還會給日本帝國主義滅亡中國提供條件,這樣就會使中國的前途變得更壞。我們要共同努力爭取好的前途,力爭說服蔣介石,隻要他答應停止內戰,一致抗日的條件,就釋放他回去。還擁護他做全國抗日的領袖,這有利於發動全麵的抗日民族解放戰爭。
張學良認為,中共關於西安事變的分析、判斷,以及處置這一重大事件的構想,與他的觀點、主張不謀而合;特別是對於共產黨從全局利益出發,捐棄前嫌,深明大義的胸懷與立場,感到由衷的欽佩;而周恩來的高瞻遠矚,洞悉全局,過人識見,超凡氣度,尤其令他極表敬服。在此後的八天時間裏,周恩來一直同他合作共事,精於籌劃,巧於斡旋,使他感到有了主心骨,有了幫手,大大地增強了信心。
此後便是長別,他們再也沒有見麵機會了。古人論交,有“十日平原”的佳話,用以表明朋友間的暫時歡聚;周、張的幾番密晤,也隻是“十日緣”—其實,滿打滿算,不過是八天加上兩個夜晚—卻建立了曆數十年不變的深厚友誼。
“我的眼淚是代表黨的”
世人結交,多種多樣。有總角相識,友誼深結,始終堅守不渝的故舊之交;有相逢於危難之中,共濟時艱,托契深重,甚至以性命相許的患難之交或生死之交;有誌同道合、情趣相投、聲應氣求的知己之交;有向風慕義、精神上相互信賴、相互砥礪、事業上相互支持的道義之交;當然也有趨炎附勢,私利交接,彼此互為利用,勢衰而交絕、利盡而情疏的勢利之交或市井之交。
周恩來與張學良兼具知己之交、患難之交與道義之交的共同特色。他們年歲相若,而出身、閱曆、教養和成長的政治環境,則迥然不同,尤其是兩人的個性、氣質乃至處世方式差異很大,一為沉穩內斂,務實縝密,立身謹嚴、端莊、肅穆,不苟言笑;一為狂放不拘,任情適性,詼諧、幽默,無所顧忌,隨意性很大,有時感情用事。但是,由於為人正直真誠,重義守信,顧全大局,富有政治遠見等共同基點,使這兩位時代的精英心心相印,一見如故,在國家、民族的公利之上,在相互尊重、相互信任的道義之上,泯除了出身、個性方麵的差異,結為至交、摯友,情深義重,終始如一。
半個多世紀過去了,被周恩來譽為“民族英雄”、“千古功臣”的張學良將軍,在接見祖國大陸《百年恩來》專題藝術片的攝製組時,盛情讚佩周恩來,說:“他是我認識的共產黨最偉大的人物。中國我隻佩服幾個人,周恩來是第一個”。
在回答“美國之音”記者問時,張學良說:“我和周恩來能夠相互理解。他反應很快,對情況的判斷很準確,說話一針見血,不用對方多說話,就能準確地抓住要害,是個見識很廣的人。我和周恩來雖然初次見麵,卻像老朋友一樣,披肝瀝膽,一見如故。”
顯然,在他的心目中,周恩來屬於聖人所說的直友、諒友、諍友。剛一見麵,周恩來就毫不客氣地說:“張將軍既是集家仇國難於一身,也是集毀譽於一身的。您處心積慮,要雪國恥、報家仇,隻是可惜,您把路走錯了!”“您要走抗日救國之路,就一定要走依靠人民群眾的路線。”這番洞穿實質、直戳要害的諫言,對於彷徨無計、四麵受蹙的張學良來說,不啻醍醐灌頂,當頭棒喝。
而當得知張學良要親自送蔣回寧時,周恩來立即趕往機場,想要勸阻這一莽撞行動;無奈,待他趕到時,飛機已經騰空而去。雲天遙望,周恩來悵憾良久,慨然地說:“漢卿就是看《連環套》那些舊戲中毒太深了,他不但要‘擺隊送天霸’,而且還要‘負荊請罪’哩!看來,感情用事,總是要吃虧的。”後來,周恩來每當談及此事,總是連聲自責,痛悔自己“沒有保護好漢卿先生”。
1946年1月,在重慶召開的政治協商會議上,周恩來說:“在剛才這幾分鍾的靜默中,我想起了一個人,這個人是我的朋友,也是在座各位的朋友。今天我們在這裏談團結,這個人對團結的貢獻最大,這個人就是促成停止內戰、團結抗日的張漢卿先生。我們懷念他,誠懇地希望他能早日獲得自由。”
同年12月,延安各界紀念西安事變十周年,周恩來在大會講話中指出:“現在,抗戰已經勝利一年多了,然而張、楊兩將軍卻被蔣介石幽禁了十年。這段公案,人民會起來給以正當的裁判。也隻有人民,才會真正堅持釋放張、楊。那些擔保張、楊無事的大人先生和太太們,卻早已忘恩負義,食言而肥。在紀念“雙十二”十周年的今天,我們要求立即釋放張、楊兩將軍,他們是有大功於抗戰事業的。”
1961年,在西安事變二十五周年紀念會上,周恩來在講話中高度肯定了事變的重大意義,並對張、楊兩將軍表達了深摯的懷念之情。張學良的四弟、中國人民解放軍海軍參謀長張學思在給周恩來總理敬酒時,感情衝動,泣不成聲。周總理也流下了熱淚,他深情地對大家說:“我的眼淚是代表黨的,不是我個人的。二十五年了,楊先生犧牲了一家四口,張先生還囚禁在台灣,沒有自由,想起他們,怎能不落淚呢?”
他不放棄任何機會,始終不遺餘力地設法營救身陷囹圄的張學良,密切關注著他的安全與健康;不止一次地對來自台灣的朋友說:“如果張將軍的生命有個一差二錯,我們就不好見麵,不好說話了。”1958年12月,周總理聽說西安事變中的擔保人、已經定居美國的宋子文來到了香港,便托人代為傳話,敦促宋子文為釋放張學良做出努力。宋子文很不好意思,回話說,當時確有三條保證,停止內戰、對日抗戰這兩條已經兌現了,至於確保張、楊兩將軍的安全這一條,“請轉告周恩來先生,由於眾所周知的原因,我實在無能為力,請予諒解。”
四十年間,周恩來無論是置身龍潭虎穴,談判桌前折衝樽俎,還是戎馬倥傯、輾轉征途;抑或是執掌銓衡,日理萬機;直至纏綿病榻,備受疾病熬煎,日夜與死神搏鬥—不管處於何種境況之下,總是時刻記懷著這位相知相重的老朋友。每當談到張學良將軍時,他都是一改平素端莊整肅的常態,情緒非常激動,多次淚流滿麵。
不僅對張學良本人,連他在大陸的親屬,周總理也關懷備至。母親死時,張學良年僅十二歲,胞姐首芳長他三歲,擔負起照顧弟弟的責任。因此,姐弟二人感情甚篤。首芳後來嫁給了黑龍江督軍的兒子,父親張作霖死後,便被丈夫遺棄了,從此她情懷蕭索,鬱鬱寡歡;西安事變之前,她一直跟隨著張學良馳驅南北,顛沛流離;新中國成立後,張首芳定居北京,由於沒有經濟來源,生活出現困難。周總理得知後,特意為她調配了一處住房,並給她發放定期補助,保證其安度晚年。
長時期以來,周恩來總想給失去聯係多年的張學良寫一封信。隻是,海峽兩岸一水遙隔,要把信傳遞到受到嚴密控製的張學良手裏,又不致給他帶來危害,確是難乎其難。光是選擇遞信人,就大費周章。據張學良研究專家竇應泰考證,周總理寫好了信之後,中央有關部門找到了定居香港的朱湄筠女士。她在台灣有許多親友,本人又對祖國大陸情感深厚,特別是父親朱啟鈐先生,晚年在京承蒙周總理和中央政府的厚待,心存感激。朱女士當即答應,要親自出麵轉交密信。她於1962年4月到了台灣,一直等到10月10日才找到了機會。這天,張學良參加一項公開活動,她通過早年相識的一位朋友,把密封在糖果盒底層的信轉交到張學良手裏。老將軍拆開這封天外奇函,看到信箋上赫然寫著十六個字:“為國珍重,善自養心;前途有望,後會可期。”從飛揚、凝重的筆跡和情真意切、文采斑斕的辭語上,辨識出這是出自周公之手。他為在北京的老朋友並沒有忘記他,為這厚意深藏、一往情深的話語,為老朋友時刻以他的安全為重的周到細心、關懷備至而深深感動,頓時熱血奔騰,潸然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