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安、南京和中共三方的共同努力下,事變得以和平解決。為了維護蔣介石的“領袖威信”,使他對聯合抗日的“口頭承諾”不致反悔,張學良將軍毅然決定親自送蔣回寧,向世人表明了他一不爭權、二不爭地,為了實現共同抗日而置個人安危、生死於不顧的耿耿赤誠。
“誤把溪聲當雨聲”
與之形成鮮明對照的是,蔣介石回到南京不久,即施行無情的報複。張學良原以為,蔣氏要他“寫一個認罪的東西,以便向南京百官有一個交代”,隻是做“應景文章”,很快他就可以獲釋。豈料,茫茫無際的囚禁生涯,就此開始,一押就是五十四年!
張學良遭到軟禁之後,許多要人都為之說情,其中包括宋子文、宋美齡等“皇親國戚”,李烈鈞、於右任等國民黨元老,張治中等“朝中重臣”,以及外籍顧問端納,等等。1937年1月,東北軍、西北軍共同致電蔣介石,要求給予張學良帶兵的自由。蔣說,張學良他自己要求讀書,我怎麼辦?同年7月,抗日戰爭全麵爆發,東北軍將領再次提出把上陣殺敵自由還給張學良,蔣仍置之不理;而在召見東北軍代表時,他卻說:“漢卿他年輕,小事聰明,大事糊塗,隻因讀書太少。我留他在這裏,讓他多讀些書。”
九年過去了,全國政協會上,委員們呼籲還給張學良人身自由,蔣介石讓邵力子出來代他講話,說:“張學良的問題不是國法問題,而是家法問題,你們不要管啦!”同年10月,張學良請托前來探望他的張治中在蔣麵前代為說情,結果,蔣斷然下令:今後任何人見張,都要經他親自批準。
1949年1月,蔣被迫下野,於右任提出,為了增加與中共談判的籌碼,應盡快放出張、楊。蔣卻冷冷地說,你們找李宗仁去說。李宗仁倒是真的答應了,當即給參謀總長顧祝同拍電報,要他負責落實。顧祝同深解蔣介石的用心,便推托說,這要由台灣省主席陳誠和重慶綏靖公署主任張群來辦。於是,李宗仁又派遣程思遠去台協商。陳誠說,蔣先生的事,他不便插手;而私下裏,遵照蔣的指令把張學良秘密轉移,程思遠無功而返。同年年底,蔣下達手諭:要嚴格審查張學良寄出的信件,這就把通信自由也剝奪了。
在曠日持久的拘禁生涯中,張學良自己也曾多次向蔣介石上書求赦,主動承擔“罪責”,以求寬宥;請纓赴戰,要與日寇決一勝負,“任何職務,任何階級,皆所不辭。能使我之血得染敵襟,死得其願矣”;表述“加意鍛煉身心,休養體智,以備鈞座之驅使,代國家之馳騁”,“乞鈞座念及十年之情,憐及匹夫之誌,有以成之”的心願。無奈,熱麵孔貼在冷屁股上,回回都是“竹籃提水”。蔣介石的策略,一曰置若罔聞,不予理睬;二曰水來土掩,虛與委蛇。
一次,戴笠向蔣介石報告,說“張學良太小氣,連一根釣魚竿也舍不得買”。蔣介石卻說:“你懂什麼,這是暗示我,要他釣魚必須釋放他,要給他政治權力的釣魚竿。”不久,他就叫人把一根從美國進口的高級魚竿送過去。張學良看到這個魚竿能伸能縮,可長可短,知道他的用意:當即折斷扔掉。對於長期喪失自由,身心飽受摧殘,張學良以獨特的方式向蔣介石提出抗議:他特意捉了一隻鳥,把它關進一個精致的鳥籠裏,然後作為一件特殊禮品,托人給蔣介石送過去。蔣介石收到後,將計就計,差人做了個更大的鳥籠,作為回贈,派人送給張學良,並捎話說:“我很愛鳥,你再在山上多捉些鳥吧,我有的是籠子。”
1956年,張學良鐵窗生涯熬過了二十個春秋,羈身台灣孤島也已整整十年,又正趕上老蔣七十壽誕,張學良抱著很大希望,把一隻珍貴的瑞士名表作為禮物托人送給蔣介石,暗示歲月蹉跎,“管束”應該結束了。蔣介石深知個中寓意,立即回贈一本1936年年曆,還有一雙繡花拖鞋。看得出他對西安事變那場羞辱始終耿耿於懷,決意要把“管束”永遠拖下去,直到張學良老死。
悵惘中,張學良寫下一首《夏日井上溫泉即事》,以自嘲形式形象地描述其懊惱的心境:
落日西沉盼晚晴,黑雲片起月難明。
枕中不寐尋詩句,誤把溪聲當雨聲。
正如他自己所說的:“一生最大的弱點就是輕信。”為此,他不知付出了多少慘痛的代價。
“不可放虎”
說到西安事變之後蔣介石的心理反應,包括對張學良的態度,可以用“一怕二恨”四個字來加以概括。其實,這個問題弄清楚了,也就能夠回答:蔣介石何以長期扣住張學良不放?
首先說怕。有一次,美籍著名史學家唐德剛問張學良:“漢公,為什麼蔣先生不放你?”張學良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引用了國民黨元老張群的一句話:
張嶽公曾告訴我,他說,你是個寶貝,誰把你抓住,對誰就有用。你明白這句話嗎?那意思就是怕共產黨抓住我,怕我跑到共產黨那邊去。
看來,張學良的“虎”威猶在,是其不能獲釋的重要原因。
在中原大戰中,張學良一麾出守,舉重若輕,談笑間化幹戈為玉帛,原因在於他手下擁有一支強大的東北軍,成了當時全國的最大的實力派。在蔣介石心目中,張學良是一隻威震神州的真正的東北虎;而那場震驚中外、至今思之猶使蔣介石心膽俱寒的西安事變,更使他領略了這隻桀驁不馴、野性十足的東北虎的赫赫神威;現如今,雖說已經“虎落平陽”,但隻要獲得自由,他仍然能夠憑借他的老本,他的餘威,振臂一呼,“嘯聚山林”,成為有影響、有實力的統帥,繼續率領東北軍橫行天下。
行伍出身的蔣介石深知,軍隊就是命根子,有了軍隊就意味著有了一切。西安事變前,紅軍、東北軍和第十七路軍,在抗日救國大旗下,相互合作,形成了時人所稱的“三位一體”,總兵力達數十萬之眾。事變之後,這支武裝力量並沒有消亡,作為“東北王”,張學良既是東北軍的主心骨,同時也是“三位一體”的重要支柱。扣住他不放,無疑是渙散以至瓦解東北軍以至“三位一體”的關鍵所在;而“三位一體”內部離心力的日益加劇,又為蔣介石長期扣押張學良提供了信心和保證。
楊虎城的話,可謂一語破的:
張漢卿不回來,我們的事很難辦。首先就是團結問題。東北軍內部本來就不夠團結,他們與我們之間也不是沒有問題。張漢卿能回來,東北軍內部有個中心,就不會出大問題,東北軍與我們之間的合作也就比較容易。能團結,就有力量。張漢卿不回來,整個團結成問題,我個人實在撐持不了這個局麵。
正是基於這一考慮,蔣介石才決心把張學良扣押到底。每當曆史出現轉折時刻,或發生重大變故,蔣介石都要親自過問對張學良的監禁事宜,唯恐出現意外。1946年春,在重慶召開的全國政治協商會議上,中共正式亮出“釋放張學良”的議題,蔣介石十分緊張,立即緊急部署,匆匆忙忙將張學良秘密押解到孤島台灣,為的是怕他在大陸被劫走,或者迫於政治壓力被釋放出去。押解到台灣以後,他仍然嚴加控製,因為他擔心,張學良一旦“出山”,就會“成為一股政治力量,為反蔣的人所利用,幹擾國民黨的‘改造計劃’和‘強人政治’”。
直到臨終前,在同“後主”蔣經國談到張學良時,他還鄭重交代:“不可放虎!”中國古人有“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的說法。張學良當時大概沒有料到,他的這位“關懷之殷,情同骨肉”的老上級,關於他的臨終囑告,竟是這樣斷義絕情的四個字。
這樣決絕的交代,顯然不是隨意做出的。那麼,其意為何?是怕他“東山再起”,重新“占山為王”嗎?看來不像。—當年的“山”已經不複存在了;而且,被囚禁了三十八年、已經七十五高齡的老將軍,縱然不是“一飯三遺矢矣”,昔日的震山之威,難道還存在嗎?他身後的三十萬大軍已然“灰飛煙滅”,莫非說一個“煢煢孑立,形影相吊”的孤老頭子,還能揭竿而起,重新向蔣家王朝發難嗎?看來,隻能有一種解釋,那就是:他害怕口無遮攔的張學良獲得自由後,會在接受各種媒體采訪時,披露出種種於他不利、有損於他的“光輝形象”的內幕。
再來說恨。蔣介石當然對張學良憤恨至極了。一恨張學良挑戰了他的絕對權威,讓他顏麵無光,威信掃地;二恨張學良發動西安事變,促成抗日統一戰線,共產黨死裏逃生,趁機壯大實力,最後國民黨一垮到底。事變之後,蔣介石曾說:“此時抗日,坐大中共”;“八年剿匪之功,預期將於兩星期內可竟全功者,竟坐此役,幾乎墜於一旦。”三恨張學良始終堅守誠信原則,不做違心之言,不肯悔“罪”認“錯”。
凡是了解蔣介石的個性、洞悉其為人的人,都知道張學良一經陷入他的牢籠,便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國民黨元老胡漢民曾經說過,蔣介石為人私欲過重,缺乏忠誠,氣量狹小,睚眥必報,不足以為民族複興的領袖。另一位元老續範亭在談到西安事變時,指出:
漢卿又一時失策,親自把蔣送回南京。蔣介石的秉性是世人皆知的,他地地道道就是《紅樓夢》中的那兩句話:“子係中山狼,得誌便猖狂。”果然,他一緩手就把漢卿給囚禁起來,再無出頭之日了。
由此,可以得出結論,蔣介石強烈的報複心理,是張學良不能獲釋的直接原因。當年西太後有句經典的話:“誰若不讓我痛快一時,我就讓他痛苦一世。”蔣介石比西太後狡猾,他不說出來,實際做的更狠毒,更厲害:你張學良不是讓我委屈十四天嗎?那我就一報還一報,還你個一千四百個十四天!結果,足足監押了五十四年。
太史公曰:“怨毒之於人甚矣哉!”旨哉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