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張學良看來,就當時局勢而言,在各路軍閥中,以蔣介石為最有能力、也最有實力統一中國。原來,他把國共合作的第一次北伐的功績,全部記在了蔣介石的名下,從而堅定了“一個政黨,一個領袖”的信念;又兼早年對美、英的富國強兵十分向往,而蔣介石已然得到美、英的支持;且其反蘇、反共的政治傾向,與當時張學良的思想也是一致的。因此,早在東北易幟之前的1927年,張學良率軍南下時,就試圖與蔣介石聯絡,曾經致電蔣氏,希望能夠罷戰言和,共商國是,但未能如願。
第二年,他即主政東北,首先麵臨的問題就是東北三省的生存與發展。他認為,“要靖國難,報家仇,隻有全國統一,才能全力對付日本”;“而欲速謀南北之統一,隻有改旗易幟,才能擺脫勢孤力單的困境,才能利用統一的力量與日本相抗衡,保住東北免入日本之手,維護國家的主權和統一”。他的民族氣節和以民族利益為基準的高尚情懷,使他毅然決然擺脫日本的控製,歸順南京國民政府。
在中原大戰中,張學良更是直接救助了蔣介石。當時,南京國民政府雖然取得了形式上的統一,但國民黨內部派係林立,各霸一方。蔣介石為鞏固自己的統治而進行的削弱地方實力派的“削藩”行為,引起了閻錫山、馮玉祥、李宗仁等各派軍閥的不滿,聯合起來反蔣,導致了1930年5月的中原混戰。四個多月時間,雙方相持不下,互有勝負。在這種情勢下,擁兵數十萬、雄踞東三省的張學良,“左袒”還是“右袒”,對於戰爭的結局具有決定性作用。在張學良看來,南京政府是全國統一的政府,隻有支持這個政府,才能保證國內統一,也才能保住東北地盤不受外敵侵略。於是,亮出了“擁護中央”、“呼籲和平”的旗幟,同時派兵十萬進關,和平接收平津,中原戰事迅即結束,使蔣介石在政治上、軍事上穩操勝券,鋪平了通向神州霸主的道路。
張學良以為,靠著白山黑水和中原沃血換來的骨肉深情,應該是牢不可破的,因而,心裏充滿了踏實感、安全感;而渴望進入中心地位,以期一展長才的報國赤誠,更使他多年來緊緊地追隨在蔣介石的左右,沒有猜忌,不加防範,言聽計從,忠貞不渝。然而,實踐表明,他到底還是把人看錯了。
隨著東三省局勢的逆轉,蔣張之間的矛盾也在特殊關係的背後日益凸顯起來。九一八事變以及熱河抗戰中,由於執行蔣介石的絕對不抵抗政策,造成大片國土淪亡,三千萬生靈塗炭,張學良在心理上遭受到極大的刺激,幾乎到了彷徨失據、無地自容的地步。而處此絕境,蔣介石卻並未施以援手,反而趁機在東北軍上大做手腳。這使得張學良有些心寒,思想上露出變化的痕跡。
原來,作為“蹩腳司令”的蔣介石,軍事方麵雖然並無長策,卻是一個善於玩弄權術的出色政客。他從清代康乾二帝那裏學來一套駕馭部下的權謀,經常製造下屬間的矛盾,使其相互猜忌,形成派別,互不信任,以便於操縱、控製。在他的手下,什麼政學係、新政學係、CC係、太子係、中統、軍統,派係林立,矛盾重重。他故意引發他們相互監視,明爭暗鬥;自己則“坐山觀虎鬥”,高踞上流,左右逢源,必要時分別施以小恩小惠,使之個個都覺得承恩受寵。
他的衡人標尺是,才能遠不如忠誠重要。因而用人唯親,一貫以人劃線。隻要是黃埔係,浙江人,屬於他的嫡係,而且能夠鐵杆忠誠,即便是吃了敗仗,損兵失地,也照樣保他升官晉爵;反之,能力再強,功勞再大,也不予以信用。對非嫡係的重要人物,在使用的同時,還要進行分化、限製,防止其威脅到自己的統治。而對於需要拉攏的人,他可以指天誓日,結為異姓拜把兄弟;待到一朝成為競爭對手,或者毫無用處,便翻臉不認人,一腳踢開,甚至必欲除之而後快。
蔣桂戰爭前,他尊奉李宗仁為“忠實同誌”,戰釁一開,便改口稱之為“黨國叛徒”。蔣馮戰爭前,他致電馮玉祥:“弟自入黨以來,未曾賣友,亦未曾殺戮革命同誌一人。至若兄與弟,言公則兄為革命元勳,言私則我輩誓共生死。且兄又居弟之長,弟若稍有不利於兄之處,則人格破產,信用掃地。”但時隔不久,即將“仁兄”馮玉祥開除黨籍,下令拿辦。對於自己的這種朝三暮四,反複無常,蔣氏本人曾力圖加以緣飾,他說:“處世作人的要道,在於隨機應變。”
台灣作家李敖算是把他看透了:
蔣介石一生中喜歡以異姓昆弟之交拉攏人,拉拉扯扯,拉幫結拜,但無一個真心朋友。與蔣結交的人無一有好下場。這就是蔣介石的為人。
一石雙鳥
張學良自然也不例外。他在蔣介石心目中,充其量隻是一個幫手,而絕非嫡係。急難中可以籠絡、利用,卻不能視同股肱,托為心腹。如同俗話所說的:“明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隨。”
“易幟”之後不過半年,1929年7月,蔣在北平接見張學良,授意他以武力接管中東路,以防止“赤化”,即使最後與蘇聯斷交亦在所不惜;並答應“一旦中蘇開戰,中央可出兵十萬,撥幾百萬元軍費”。結果,戰事一開,東北軍即連遭敗北,一個旅長戰死,另一個旅旅長以下七千人被俘,團長多人陣亡,黑龍江艦隊全軍覆沒。而蔣氏則“食言而肥”,以討伐西北軍為借口,一兵未出,一文未撥。
對此,顧維鈞做出分析:“蔣介石的目的是使無充分外交經驗的張學良誘入圈套,陷於對俄的困境,使之必須依賴南京,這樣,中央政府就能控製他了。”蔣在當時的日記中有這樣一句話:“惟吾人深望能達到(對蘇)絕交目的,而複對國內共黨方麵有徹底辦法耳。”可說是老謀深算,一箭雙雕。
同樣目的,同樣手法,蔣介石後來又用在驅使東北軍“剿共”上。正由於他始終將張學良視為異己軍閥,因此,在處理過桂係之後,就著手解決西北問題。在他看來,西北問題十分複雜,既有共產黨與紅軍的問題,還有張學良東北軍的問題。於是,1935年9月,急令東北軍開赴西北“剿共”,任命張學良為“西北剿匪總司令部”副總司令,代理總司令職務。蔣介石向來都是借“剿匪”之名行“削藩”之實的,讓地方軍閥與中共互相消耗,自己好坐收漁人之利。
此際,他的險惡用心正是“一石雙鳥”—既可利用東北軍消滅紅軍,又能借以消耗東北軍的有生力量。為了控製張學良及其軍隊,蔣氏往裏麵派駐了多名親信:侍從室主任作為參謀長控製軍事樞紐,“十三太保”第一太保掌管張學良的政治動向,貼身侍從負責東北軍的情報工作。同時,把中央軍調到東北軍的背後,以防不測。這樣,東北軍就處於腹背受敵的困境,抬頭麵對紅軍的槍口,回過頭來,又有中央軍的槍口對著他們。
當時有過這樣一幅漫畫:兩堵高牆巍然矗立,細看,左側是由滾滾人潮組成的“銅牆鐵壁”,右側是寒光閃閃的劍樹刀山;中間狂奔亂跳著一頭猛牛;前麵明明有一條通道,卻被鐵絲網罩上,掛著一個“不許攘外”的牌子;身後,一個西服革履的光頭紳士,手裏揮舞著文明棍,在督催著猛牛,讓它向左側的“人牆”衝去,結果,一衝一個跟頭,最後,弄得破頭流血。而那個光頭紳士卻用文明棍不住地戳著牛的屁股,強迫它繼續衝向人群。在走投無路的困境中,猛牛回轉頭來衝向主人,用雙角狠狠地把他摜在地下。漫畫的題目隻有一個字:《逼》,大體上反映了當時的現實情境。
東北軍進攻陝北紅軍不足兩個月,損失兵力達三個師之多。當張學良請求蔣介石給予補充時,蔣介石的答複卻是:“中央沒有機動兵員,所損各部,番號自行取消。”更令他難以接受的,是請求對兩位陣亡的師長每人發給十萬元特恤金,也被駁了回來。張學良慨歎:“我張某人混得連十萬塊錢都不值了!”傷心、失望之餘,張學良開始領悟到,東北軍不管怎麼賣命,終究擺脫不了受製遭劫的命運。生存尚且不保,更何談抗日複土,洗亡國之恥,報殺父之仇,雪“不抵抗將軍”之羞,救民族危亡之急呢!
他曾不止一次地說過:“隻要有人能把日本帝國主義打出去,不論他是哪個階層的中國人,我願意把自己所有的力量都交給他,並且,我願意無條件地聽命於他。”現在,他看得非常清楚,真正抗日的是共產黨,是工農紅軍。於是,便加緊與陝北的共產黨秘密協商,雙方實現了實質上的和平共處。這件事當然為蔣介石所不容。於是,立即親赴西北督戰,並調集大批中央軍開赴潼關;同時放出風去,要撤換“剿匪不力”的張學良。結果,使張學良的對立情緒更加激烈。
這次兵諫捉蔣,有兩條直接的導火線:一是當時全國抗日熱潮日益高漲,紀念一二九學生愛國運動一周年的遊行請願活動席卷西安城。他們懇摯地對張學良說:“東北淪陷五年了,你還忍心打內戰嗎?我們願意為救國而犧牲,打回東北老家去!”整個請願隊伍,頂著凜冽的寒風,哭聲、吼聲響成一片,張學良也禁不住失聲痛哭。他當眾表示:“我的槍決不打自己人。你們的要求也就是我的要求,一定保證實現,一星期內用事實答複你們。”當晚,他就把學生的要求轉達給蔣介石。回答卻是:“對學生就應該用機關槍打!”這使他異常震驚,也極度失望,知道了靠規勸已經無濟於事,於是斷然決定對蔣實行兵諫,用武力迫使他改弦更張。
二是,在這同一天,蔣介石寫信給陝西省主席邵力子,讓他密囑《大公報》發表削奪張學良、楊虎城兵權由蔣鼎文取代的消息。此前,蔣氏曾依次召見邵力子及東北軍、十七路軍師長以上高級將領,而唯獨把張、楊排斥在外,致使二人深感憂懼,從而更加堅定了他們捉蔣的決心。
應該說,兵諫一舉,既非蓄意擺脫蔣的領導,更沒有謀害他的用心,隻是要逼他抗日,可說是傳統的“忠君愛國”思想行為的“變型”。這種“忠君”是以愛國為前提的,用兵諫的手段,達成維護國家民族利益與個人湔羞雪恥相統一的目的,不失為彼時彼地張學良的最佳抉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