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別樣恩仇
情感定位
國恨家仇未報,同根萁豆相煎。將軍一怒發衝冠。抗日臨潼兵諫。 本是恩將仇報,還玩結契金蘭。梟雄手眼不新鮮。一味癡迷堪歎!
《西江月》詞一闋,說的是千古功臣張學良與大獨裁者蔣介石的恩仇舊事。
一位偉大的哲人說過:
對人類生活形式的思索,從而對它的科學分析,總是采取同實際發展相反的道路,這種思索是從事後開始的,是從發展過程完成的結果開始的。
那麼,我們也就從當事人的“事後結果”說起。
1975年4月5日,由於心髒病突發,蔣介石在台北士林官邸去世,終年八十九歲。囚禁中的張學良聞訊後,陷入了久久的沉思。想到自己與這位逝者近半個世紀的恩怨仇讎,不禁心潮翻湧,百感交集。
真沒料到,在他長達一個世紀的生命途程中,竟有一多半時間是在這位雄鷙而殘忍的強勢人物的支配下度過的。由於這個人的存在,使他的盛衰榮辱,包括整個生命的軌跡,發生了截然的改變。西京之役,是他的命運的轉捩點,“攪得周天寒徹”,也“閱盡人間春色”。
須知,蔣介石這個大獨裁者可不是好對付的,一貫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為了實施報複,先是按照國法判了張學良十年徒刑,可是,又一轉念,覺得不妥—十年過後,這員虎將也才四十多歲,正當壯年,放出來那還得了?於是,又變了個招法,改用“家法”來加以管教。一則,可以蒙上一絲脈脈溫情,彰顯二人之間的特殊關係,讓他人不好說話;二則,從此可以監禁終生,直到垂垂老死。這些,在他人眼中都是洞若觀火的“陽謀”,隻是,張將軍卻沒有看出個中機竅。“梟雄手眼不新鮮,一味癡迷堪歎”。
且看他送給蔣介石的這副挽聯:
關懷之殷,情同骨肉;
政見之爭,宛若仇讎。
據說,早在1948年,張將軍初到台灣井上溫泉時,即曾寫下了“愛護之深”、“關切之情”、“國事之爭”、“幾同參商”等語句,塗塗改改,斟酌過許多次;到了蔣介石去世,這副挽聯正式成稿,足足運思了二十七年之久。可見,這十六個字並非率爾操觚的產物,其間的蘊涵還是深堪玩味的。
這裏,張將軍集中表述了他同蔣氏的特殊關係。其特殊的程度,竟至於我們很難加以準確、鮮明地定位—
想當年,張學良手握三十萬重兵,身為北半神州的一方霸主,其角色與身份,儼然與“江湖老大”的蔣介石平起平坐,平分秋色。他既不同於一般的軍閥,更有別於蔣氏的普通部下、一般僚屬。此其一。
發展到後來,蔣、張二人,在最高統帥部,一為正職,一為副職,又成了上下級關係;可是,由於張學良在東北“易幟”和協調中原大戰這兩個至為關鍵的時刻,曾經對蔣氏施以有力的援手,甚至可以說是拯危救溺,恩同再造,因而,他在世人心目中,尤其是在蔣氏的心目中,具有他人無與倫比的獨特地位。此其二。
在此後的八年間,張學良“一切唯蔣之命是聽”,可說是蔣家王朝最賣力、最聽話的忠臣良將。耿耿丹心,推誠相與,“愛護介公,八年如一日”。即便最後為了一致對外、團結抗日,被逼實行“臨潼兵諫”,其最終目的也不是要把蔣氏打倒。此其三。
其四,他們曾結契金蘭,訂下“手足之誼”;有人甚至說他們不啻父子關係,比如,國民黨元老邵力子就有“蔣張二人是家長與子弟關係”的說法。不過,若是從蔣介石的角度來看,這種“父子關係”說,是根本站不住腳的。郭軍反奉期間,由於少帥與“大逆不道的郭鬼子穿一條褲子”,劃不清敵我界限,老帥張作霖也曾把他罵得“狗血噴頭”,最後又演出“轅門斬子”、“劉備摔孩子”的鬧劇。可是,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是做給旁人看的,骨子裏浸透著純真的父愛。那麼,且問:西安事變之後,蔣介石對張學良也是如此嗎?
“關懷”
當然,就張學良自己來說,也可能確曾存在過這種想法。我們不妨聽聽他在“口述曆史”中是怎麼講的:
老先生對我還是不錯的了。我不是說過,他死了我寫了副對聯嗎?我這是私人的對聯,我吊他的。我說:“關懷之殷,情同骨肉;政見之爭,宛若仇讎。”老先生對我,那是很關懷的。我有病,差不多夠嗆了,他們旁人就想,我要死掉了。那他不但特別關切,還派了醫生,派了中央醫院的來看我。
蔣先生是原諒我了,不原諒我,他不把我槍斃呀?我到南京是預備被槍斃的,我是應該被處死刑的,我是個軍人,我懂得。我也是兵,也帶過部下。假設我的部下這樣,我就把他槍斃了。
說實在的,蔣先生對我,我暗中想,他對我也相當看得起。覺得我有種?這話倒不敢說,他不能容忍人家挑戰他的權威,我損害了他的尊嚴。
我當時就說,好像燈泡,我暫時把它關一下,我給它擦一擦,讓它更亮。實際上我這樣做,他不是更亮了?
我們在解讀這副聯語時,遇到的一個首要問題,就是:這裏說的“關懷”,究竟做何讀解?從張將軍本人的口述中,自然可以得出結論,那就是蔣氏對於他是真心關懷的;也就是說,聯語中表述的正是作者本意,發自作者內心。以張學良的坦蕩胸懷,以他的忠恕之道和與人為善的天性來說,他這樣說、這樣做,都是情通理順的。
但是,這樣一來,人們馬上就會產生疑問:難道世間竟有這樣關懷的嗎?而且竟是“之殷”,竟是“情同骨肉”!不關懷,又將如何?難道隻有殺頭才是不關懷嗎?百般困惑之餘,有人代為求解:認為應該考慮這樣一個背景—雖然張將軍說吊唁是私人性質的,但他清醒地曉得,悼詞最終必然公之於眾,不宜苛薄、蹊刻;特別是,當時還處於拘禁之中,先主雖逝,後主還在,因此,他不能不存有某些顧忌,因而免不得會夾帶一點冠冕堂皇的成分。而到了十多年後,在做“口述曆史”時,也不便改口了,似乎也沒有必要改口了,於是,順水推舟,就這樣過來了;況且,留下一個“忠恕”的美名,對他也並沒有什麼壞處。
後一因素盡管不能完全排除,但我以為,就張將軍當時的心境來揣測,主導成分還是前者。張學良之所以為張學良,其實正在於此。
可以說,對於蔣介石的雄猜、鷙狠、陰險、多疑、耍手腕、弄權術的“人性暗箱”,張學良自始至終都沒有真正地弄明白。因而,他一路地赤誠相與,一路地獻身賣力,一路地吃虧上當,嚐盡了苦頭,最終仍然執迷不悟。
從本性上講,兩人就迥然有異,甚至是判若雲泥。張學良正而不詭,蔣介石詭而不正。二人的出身、閱曆完全不同。蔣氏自幼混跡於十裏洋場,隻身闖蕩江湖,從最底層一步步地爬了上來,曆盡人世風波,長於應付艱危局麵,最後練成了“通天老狐”,謀深慮遠,陰險叵測;而張學良出生於富貴人家,“年少萬兜鍪”,萬事皆能順其心誌,無須刻意經營,即可達致仕途通顯;又兼他在接納“孝悌忠信”儒家文化的同時,深受西方文化之熏染,因而,少了些磨煉與韌性,多了些張狂與曠達,為人處世,逞義氣、重名節、講感情,相對單純、率真一些,有時耍一點小聰明,即所謂“黠慧”,而缺乏更深遠的謀略。
在張學良的字典裏,似乎沒有“機心”二字,什麼狡獪、權謀、暗算、防範,好像都與他毫不相幹。他常常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輕易地委信於人。對於蔣介石,他就正是這樣。即使到最後,他也還是對蔣氏做“有大略,無雄才”的評價,以“才智”作為衡人標準,而無涉於品格、人性、倫理道德。因為他不懂得這一套。而長於政治權術的蔣介石,則恰恰與之相反。
說到二人之間“宛若仇讎”的“政見之爭”,他在“口述曆史”中說:
我的判斷,他對我討厭極了。所以,後來不能讓我自由。他心裏第一敵人是共產黨,而我的第一敵人是日本。其實,我跟蔣先生兩個人的衝突,沒有旁的衝突,就是衝突這兩句話:他是要“安內攘外”,我是要“攘外安內”。
看來,根本之點在於如何對待“抗日”和“剿共”上。這一矛盾、衝突,貫穿於從“東北易幟”到“西安事變”的整個過程之中。
交往三階段
細按張學良與蔣介石的“交情”,客觀地看,可以分為三個階段:
從東北易幟擁蔣,到協調中原戰事助蔣,為“蜜月期”,這是兩人關係最為密切的時期。在他們磕頭換帖,結為“把兄弟”的同時,於鳳至與宋美齡也結拜為姐妹,於稱宋母為“幹娘”。隨著就任全國陸海空軍副總司令,張學良便駐節北平,節製冀、晉、察、綏、遼、吉、黑、熱八省軍事,權力與地位到達了巔峰。
爾後,逐步進入了“摩擦期”,中經九一八事變、熱河失守,張學良被逼下野,歐洲考察後複出。
最後是“交惡期”,一方要“剿共”,一方要抗日,結局為臨潼兵諫,捉蔣放蔣。
與此相對應,蔣介石對於張學良及其麾下的東北軍,始而拉攏、利用,繼則遏製、削弱,最後分化、剝奪。總之,“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從來也未曾像對待他的嫡係那樣真正地信任過。
應該說,張學良對於蔣氏的倚重與信賴,以至後來的“敲打、教訓”,絕非源於私人情感上的好惡,或是出於個人的利害權衡,而是出自對國家命運、民生疾苦的關心,他從小就渴望國家統一、民族複興。他說:
良年方弱冠,屢參戰事,親見因戰亂原因,滿目瘡痍,民生凋敝,自己同胞互相殘殺,而有為有誌之青年,多為犧牲,大傷國家元氣,衷心實為懺悔。
作為嶄新頭角的青年將領,他在軍閥中首倡罷兵息爭。在多次諫諍父帥未能如願的情況下,憤懣不已,決心“一旦掌權,要盡量避免無意義的戰爭,要利用自己的機會和優勢,盡力為國家的和平與統一做點什麼”。但他並沒有分疆割據、獨霸稱王的野心,無論是父親期望他成為李世民,還是日本人別有用心地勸他做“滿洲王”,他都不予理睬。至於問鼎中原,稱霸全國,他更是從來都沒有想過。他願意在“一個領袖”之下,實現他的報國濟民的宏偉抱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