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功的失敗者08(1 / 3)

三種人

兩年前參加法蘭克福國際書展,與供職於貝塔斯曼集團的一位外國朋友閑談。他看過了我參展的散文集《鄉夢》英譯本,得知我出生在中國東北的農村,又和大名鼎鼎的張學良將軍同鄉,便要我談談有關舊日家鄉與張學良的遺聞軼事。

我說,在我小的時候,家鄉一帶出過“三種人”—軍閥、土匪、大煙鬼。我怕他不懂得“大煙鬼”為何許人也,便附帶解釋一句,“大煙鬼”的雅稱是“癮君子”。同時,用手比畫一下吸食鴉片的姿勢。他笑著說:“明白,明白,就是我們常說的吸毒。”

我說,這三種人同生共長在一條毒藤之上,他們間有著天然的難以分割的聯係。土匪當長了,成了氣候,就要拉幫結夥,擴大隊伍;有的接受了官府招安;個別的幸運兒,僥幸成功,最後成為雄踞一方的軍閥。軍閥與土匪,都是消耗鴉片煙的“特供專業戶”。之所以如此,據張學良講,由於戰鬥激烈,環境惡劣,往往連續多少晝夜不能休息,為了挺起精神,就要求助於毒品刺激。當然,更主要的還是,這類人整天在槍林彈雨中闖蕩,腦袋掛在褲腰帶上,風險大,變數多;又兼沒有明確的奮鬥方向,醉生夢死,胡度春秋,隻知享樂、揮霍。因此,一嫖、二賭、三吸毒,成了這夥人的專門營生。

和土匪相似,出於“暗箱操作”和隱蔽、掩護的需要,大煙鬼之間也流行著黑話和隱語。比如,他們稱鴉片為“土黑貨”、“熏子”,把煙館稱作“霧土窯子”、“熏窯子”,吸鴉片說成是“靠熏”、“吞雲”,販賣鴉片叫“搬黑佬”。

這位外國朋友聽了,拊掌大笑,他說,天下事情真是奇妙無比,許多竟是不謀而合的。西方國家這一行當裏,同樣也有黑話,他們把吸鴉片和紮海洛因叫作“追龍”,稱靜脈注射毒品為“打高射炮”,把吸毒成癮稱為“背上一隻猴子”;不知道為什麼,稱鴉片和海洛因為“男孩”。兩個倒賣毒品的客商見麵了,一個說:“我想要個男孩!”對方答曰:“可以。”這就牽上了線;若是說“隨便什麼地方”,那就是手頭無貨,無法成交。

我說,這三種人,和奉係軍閥,和張氏父子一家,都有著直接聯係。張學良的父親張作霖,土匪起家;他們父子都是奉係軍閥的統帥人物;張氏父子,以及大帥的幾房妻室,少帥的前後兩個妻子,都曾經是癮君子。

“聽說,凡是吸毒的人,最後都蜷縮床頭,奄奄待斃。那麼,張學良將軍為什麼能夠逃過這一劫,而且還能獲得百齡高壽呢?”這位外國朋友不解地問。

我說,多虧他意誌力堅強,迷途知返,戒得早,戒得堅決,戒得徹底。

當時,由於我們各自都有急待處理的業務,談話至此便中止了。但這個話題卻始終縈回於腦際,有時間我就思考一番。

鴉片煙

對於吸食鴉片,雖然我沒有親身體驗;但個中情境,還多少熟悉一些。從前,家鄉一帶許多人家都曾種植過所謂“大煙”。他們說不出多少名堂,甚至連“罌粟”這個怪雅致的名字也叫不出來,但對那種陽光照射下嬌豔欲滴的猩紅色的花朵,人們並不陌生。有的人家婦女生病了,就討要半個“大煙葫蘆”拿回家去調治。老輩人說,當年華佗施行手術之前,都要進行麻醉—關王爺是神人,他是例外了—除了用大麻,就是用鴉片。李時珍的《本草綱目》裏也有過記載。其實,國外應用罌粟的曆史要更早一些。據說,早在公元前三千四百年,兩河流域就已經開始種罌粟了。在史詩《奧德賽》裏,盲詩人荷馬把它稱作“可以忘憂的藥物”。

到了近代,鴉片在國人心目中,形象整個變了,說是洪水猛獸也不為過。人們不會忘記,這種金玉其表而砒霜其裏的“藥物”,背後竟掩藏著一部血跡斑斑的罪惡史。一二百年前,它幾乎傾陷了我們的國家,整個民族為之遭受巨大的創傷。因此,對林則徐的虎門銷煙,都許之為大義凜然、轟轟烈烈的愛國行動。民國初年,刑法中明文規定,禁止買賣、擁有和進出口包括鴉片在內的各種毒品。1936年,國民政府還組建了中央禁毒委員會,明令禁止種植罌粟。至於效果,卻是很難說的。以我的家鄉為例,那裏盜賊蜂起,兵荒馬亂,對於毒品的蔓延,官府既不能管也不想管,放任自流,愈演愈烈。日本人侵占後,更把鴉片和海洛因作為一種“社會武器”,向中國大量走私。致使全國各地,哪裏有日本商務所和領事館,哪裏就毒品泛濫,有些日本人甚至在一些集鎮上公開開設大煙館。那個“末代皇妃”婉容的侍衛長—帶有間諜身份的日本人,一項重要任務就是扶持婉容吸毒,負責為她提供一切吸毒備品,最後,她也就死在這上麵。

我的塾師和開辦私塾的叔叔,全都是資深的癮君子。一進他們的屋裏,就能嗅到一種特殊的糊香氣味。兩人總是麵對麵地在一張特製的床上側身而臥,中間隔開一米左右的距離,各自一手托著煙槍,一手拿著一根金屬鋼針,將紮在上麵的鴉片丸送進煙槍頂端的碗裏,再湊近共用的酒精燈,使之燒溶、汽化。當煙管中吱吱作響之後,兩人便都深深地吸上一大口。這樣,連續地抽過三四管煙以後,便都沉沉睡去。一覺醒來,頓覺神完氣足,或授課,或清談,或批改作文,或寫大字條幅,簡直不知疲倦為何物。有時,興之所至,還會哼上幾曲民歌小調,最常唱的就是那《探清水河》:

提起了宋老三,

兩口子賣大煙,

一輩子無有兒,

生了個女嬋娟。

小妞哎年長一十六啊,

起了個乳名兒,

荷花萬字叫大蓮。

名兒叫大蓮,

真是好容顏。

隻可歎那二爹娘,

愛抽那鴉片煙哪,

耽誤了姑娘我的婚姻事啊,

斷了弦的琵琶—誰也不來彈。

但是,刺激作用一經消失,他們便如同嚴霜打蔫的茄葉一般,頭再也抬不起來了。原來,鴉片中有幾十種生物堿,嗎啡占主要成分,可以從中提取海洛因。吞食或注射之後,能夠迅速而強烈地影響人的大腦神經係統,產生麻醉、破壞作用。

對於少帥張學良的嗜吸鴉片,他們都耳熟能詳,特別是我的那位叔叔。因為他在老東北軍裏混過差事,裏麵有許多熟人,說起來更是“有鼻子有眼”,仿佛親身目睹一般。他們每當說到吸鴉片、紮海洛因,話的由頭總是離不開張學良。我就是從他們嘴裏聽到一些有關少帥吸毒與戒毒的軼事。

在我十一二歲時候,從北滿方麵傳來解放軍禁嫖、禁賭、禁毒的信息。塾師和“魔怔叔”這老哥倆,也多次商量,要照著當年少帥的標杆,主動戒毒,並且還到縣城裏打探過。他們不止一次地講述少帥吸毒後如何形銷骨立,弱不禁風;後來,又如何在外國醫生幫助下,狠心戒毒。那種狠勁,聽起來令人為之動容。當然,較之後來了解的實際情況,尚有相當大的距離。不過,即便是他們說的那樣,少帥的意誌力之堅強,已經使我佩服得五體投地了。

排 遣

少帥自小就受到吸食鴉片的熏染。他的雙親都有鴉片嗜好,家中煙榻橫陳,迎親待客,不是奉茶讓座,而是上床先抽上幾口鴉片煙。那時,市麵上講究一點的飯莊、店鋪,也都設有吸食鴉片的內室和煙具。酒足飯飽之後,一燈相對,多少爭權奪利、謀財害命等不可告人的交易都在這裏進行。社會上,一些紈絝子弟,追求時尚,好奇模仿,尋求刺激,冀求從鴉片中獲取肉體上的快感和精神上的麻醉,整天在煙霧氤氳之中,消遣時光,打發著脫落世事、飄然欲仙的日子。那時,在反對直係軍閥的共同目標下,有所謂“民國四公子”之稱,共有兩個版本,其一是:張學良之外,還有孫中山之子孫科、段祺瑞之子段宏業、皖係軍閥首領盧永祥之子盧筱嘉。這些豪門望族的公子哥兒,往往以吸食鴉片為時髦,用來彰顯門閥的闊氣,表現其尊貴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