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功的失敗者08(3 / 3)

軍事上的失利,政治上的失意,帶來了心態上的失衡。從全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顯赫地位,一下子降為平頭百姓,自然痛苦不堪,多日裏神情恍惚,情懷抑鬱。不過,由於豁達的個性使然,過了一些天逐漸也就想通了,覺得到國外走走,換換環境,調整一下心態,確也十分必要。隻是,以他現時的身體狀況,又怎能堅持得了呢?這也進一步堅定了他戒毒的決心。

於是,他偕同於鳳至、趙四小姐和端納,一起到了上海。平時,端納與他交談都用英語,但此時為了勸說少帥戒毒,卻改用漢語交流。他勸誡張學良:趁此下野出國機會,洗心革麵,戒除毒癮,迅速恢複健康,重振體魄和精神,發憤圖強,做一名真正的大丈夫!端納的漢語盡管不怎麼地道,但“大丈夫”三個字,還是說得既真切又響亮,使少帥受到了很大觸動。

宋子文對他的戒毒也非常關心,在海闊天空、旁征博引,廣泛羅列吸毒的危害之後,以十分懇切的口吻,說道:

漢卿!出國之前,我勸你一定要戒除毒癮,這不僅是為了你本人的健康,而且,也關係到國家的體麵、觀瞻。你不要忘了,日本人叫我們是“東亞病夫”啊!

這番話對張學良的刺激是異常強烈的:自己雖然被迫下野,但終究還有個“全國陸海空軍副總司令”的名頭,在外國人眼裏,他仍是整個國家的代表。如果真的給人一副“東亞病夫”的形象,那麼,國家的尊嚴何在?西方人甚至會說:怪不得他陣前輸手呢,原來是病夫治軍,無力抵抗啊!

他想到,一些百對戰疆、邊關垂老的將軍,歸田解甲,滿身都是出生入死的刀劍瘡瘢;而同是軍人,在自己的身上,卻遍布著荒唐歲月留下的嗎啡針痕,真是莫大的諷刺!他深深地以此為辱,不禁滲出了一身冷汗。

與此同時,他的腦子裏又閃現出那個令世人不齒的“傅滿洲”的形象。這是德國作家阿瑟沃德筆下的一個中國人。在這個大煙鬼的身上,集中了“東亞病夫”的一切惡習和種種醜態形象。他以毒品販子的身份,通過各種卑劣手段在西方世界裏闖蕩,尤其是專門利用鴉片煙來對付敵手。—這原本是西方殖民者和日本侵略軍對付中國人的手法,卻反轉過來成了中國人的無恥伎倆。出於強烈的愛國赤忱,少帥想到,如果自己不能迅速地從這支醜陋的隊伍中脫離出來,豈不是丟盡了偉大的中華民族的臉麵!

戒毒,在當時有幾種方式可供選擇:效果最好的當然是直接戒斷,這又可分為“頓戒”與“漸戒”兩種。“頓”、“漸”是借用禪宗的詞彙,亦即立即戒除與逐漸戒除。前者經受折磨非常厲害,非有特大決心、特別堅強的毅力,是難以奏效的;後者,曠日持久,毒品劑量逐日遞減,最後達到戒除目的。此外,還有一種藥物替代法,即用一種與鴉片、嗎啡性能相仿,但無依賴性或依賴性很弱的藥物來取代已經成癮的藥物,然後逐漸減少劑量,直到完全停用為止。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替代藥物,他是決然不肯再用了。“漸戒”的方式,雖然痛苦較輕,易於施行,但需遷延時日;他此刻的心理,是即使痛苦至死,也要立即擺脫毒害,“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又兼出國行期在即,也不容許他逐漸戒除。這樣,就唯有“頓戒”之一途了。

立地成“佛”

決心是下定了,但以他的病弱之軀,是否能夠承受得起這場巨大的風險呢?於鳳至深感擔心,因而勸他還是聽聽醫生的意見,再作定奪。

話音還沒有落地,少帥登時色為之變,猛地從沙發上站起來,怒氣衝衝地吼叫著:“什麼醫生?我算是領教過了,我再也不相信他們!我的命運,由我自己來主宰!”這突如其來的暴怒,嚇得周圍的人都噤不作聲。大家知道,上次戒煙,就是因為過於相信醫生,結果染上了更為厲害的嗎啡毒癮,至今他猶有餘憤。過了一會兒,少帥也覺得這樣發火有些過分,加上端納的耐心勸說,便也同意請個醫生來幫助戒毒。

兩天過後,宋子文就為他請來了德國的戒毒名醫米勒博士。他對張學良早聞令名,很佩服這個統兵數十萬的年輕將領;後來,聽說他染上了吸毒惡習,深深為之痛惜,決心幫助他擺脫這場厄運。經過全麵檢查,認為張學良隻是虛弱,並無其他疾病,可以放膽、放手戒毒。

他按照慣例,事先鄭重告誡患者:“戒除毒癮,是個極其痛苦的過程,要有足夠的思想準備。成功與否,關鍵在於有沒有堅定的意誌。”

少帥苦笑了一下,幽默地回了一句:“東三省都讓我丟光了,現在所剩的就隻有意誌了!”

在正式戒毒前,米勒與少帥約法三章:

夫人於鳳至和趙四小姐必須同時戒毒;

戒毒期間,醫生有節製衛隊與隨從人員的權力;

暫停私人醫師的工作,任何人不得擅入病房。

少帥毫不猶豫地答應照辦,並親手寫下“陋習好改誌為鑒,頑症難治心作醫”的條幅,以表示一己的決心。最後,還當著眾人的麵,把子彈上膛的手槍放在枕頭底下,然後,發出嚴厲的警告:

你們記住,從我戒治之日起,無論任何人,看見我怎樣的難過,也不許理睬我,如果有人拿毒品給我的話,我馬上拿這支手槍打死他!

米勒博士采用了“以毒攻毒”的方法。先是從患者肛門輸入麻醉藥與其他藥物,使之沉沉入睡;待麻醉藥漸漸失去鎮痛效用,病人腸胃裏開始翻江倒海,胃壁痙攣,腹痛難忍,肌肉抽搐、劇痛,內髒宛若打了結,起了皺,就像一條條糾纏在一起的長蛇在體內搏鬥,由此引起強烈嘔吐、腹瀉,每天多達數十次。經過這一番折磨,再給病人服藥,使其全身發生水泡,然後從水泡中抽出液體,注射到病人體內。之後,一麵抽出帶有毒素的腐血,一麵注入新鮮血液。

戒毒伊始,最為難熬。第一天晚上,少帥在屋內毒癮發作,“咚咚咚”地,一個勁兒地用腦袋撞牆,這聲音像利劍一般刺痛了守候在門外的人們的心。漸漸地,“咚咚”聲越來越小,頻率越來越慢,最後,屋裏沉寂下來,一點聲音也沒有了。少帥後來回憶說:“米勒這個人,膽子很大。我的部下看到我痛苦的樣子,要揍他。他們對米勒說,‘你要是把他治死,你的命也沒有了,你明白嗎?’”

米勒博士進入房間,隻見少帥雙目緊閉,渾身抽搐,知道他正在忍受著常人不能忍受的痛苦,從心底裏佩服他意誌力的堅強。事後,少帥說:

一個人哪,能夠把大煙戒掉了,那人就了不得。我跟你說,戒煙時難受得什麼似的,那滋味說不出來。那肉就好像燙了以後沒有皮膚一樣,大便時都不敢坐,皮膚不敢碰任何東西,那可真疼啊!

痛得撕心裂肺,萬箭穿心一般,哀號啊,呻吟啊,不管你怎樣折騰,怎麼熬煎,“狠心”的米勒也不為所動,像沒有看見一樣。由於少帥的手腳都被緊緊地綁縛在病床上,動彈不得,疼得實在熬不住了,他就用牙齒撕衣服,咬胳膊,衣服都被咬爛了,胳膊咬得青一塊紫一塊的。通身大汗淋漓,把床鋪和墊子都浸濕了。人們都說,沒有關雲長“刮骨療毒”的精神,任誰也挺不過去。

就這樣,一連七天七夜,經過一番死去活來,真是“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終於脫離了苦海,戒除了毒癮。

少帥說:“我的毒癮戒除以後,好像全身的血液換了新的一樣,但四肢仍是無力,身體還虛弱得很。”

又經過了一段時間的休養,體重迅速回升,精神麵貌和身體狀況也大大改善了。一個月後,如同脫胎換骨一般,少帥又恢複了往日的瀟灑神態。

為了表達感激之情,他特意送了五萬塊大洋給米勒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