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功的失敗者08(2 / 3)

而張學良的情況,更要特殊一些。他以弱冠之年,統領千軍萬馬,製衡各種矛盾,其壓力之大,可以想象。1924年,第二次直奉戰爭爆發,少帥率兵出征,雙方相持不下。在苦撐危局中,他的精神長時期地緊繃著,寢不安眠,食不甘味。因此,就在同僚們的攛掇下,嚐試著吸食鴉片,借求麻醉神經,從中獲取解脫之感。但在當時,隻是把它作為逃避苦惱現實,抵製恐慌、沮喪的一種調劑手段,吸食的數量並不大,次數也比較少,更沒有成癮。

翌年冬季,少帥所一向尊敬與倚重的亦師亦友的郭鬆齡倒戈反奉,兵敗被殺,使他受到了巨大的刺激。為了求得暫時的解脫,便重新借助吸毒來擺脫憂思與苦惱,從而與鴉片煙再度結緣。郭鬆齡一向艱苦樸素,律己甚嚴,他也嚴格戒飭張學良,規勸他萬勿沾染舊軍閥的惡習,絕對不許接觸鴉片和煙具。可是,一當這位良師益友下世之後,天性放縱恣肆的他,就再也沒有人能夠加以管束了。“郭軍倒戈”一役,他從中接受了教訓,不再設置擁有實權的副手。這樣一來,軍政大事一切均由自己決定,自然加重了身上的負擔。每當疲勞困頓襲來,他就靠著吸食鴉片來尋求解脫,從而養成了依賴毒品驅除疲勞、振作精神的惡習。

1927年夏秋之交,開封一戰,東北軍吃了敗仗,於珍所部全軍覆沒。震驚之餘,“陣前思猛將”,他再次想到了郭鬆齡,感傷於東北軍中新派精英凋零殆盡,而“庸碌無為者反獲晉升嘉獎,情懷抑鬱,莫可言宣”。後來,他在一篇回憶文章中說:

我心中有更痛苦的是:每當危難之時,必須選擇最喜愛的優秀分子,來擔當這困難的任務,方能勝任。明知他此一去,九死一生。可是,待到功成之日,庸庸碌碌者擎功受賞,佼佼者已經化為白骨,隻剩下了孤兒寡婦。在無目的的混亂的內戰之中,說不上成功成仁,彼不過是私人感情之上,命令嚴威之下,走上犧牲之路。中國有多少良好軍事人才,就是這樣白白地斷送。我每一思及,心中悲痛,以己度人,在過去內戰上,與我同感者,自然不在少數。吸食鴉片,不隻是一時興奮,借助刺激精力,亦含有借酒消愁之意存焉!

偏偏又禍不單行,一年過後,更大的打擊降臨到他的頭上—父親在皇姑屯遇難。苦惱、傷慟之外,更激起了對日本侵略暴行的痛恨與憤慨。而九一八事變,又使他背上了“不抵抗將軍”的惡名;接著是熱河失陷,舉國上下,交口譴責,此刻的少帥成了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憤恨、愧疚、煩惱、焦躁、憂愁、痛苦,猶如萬箭攢集,兜頭湧來。於是,他更是變本加厲地吸食毒品,以麻醉身心,擺脫難言之苦衷。時日既久,竟成痼疾,最後陷入無法自拔的地步。

“飲鴆止渴”

其實,廣見博聞、聰明絕頂的他,哪裏會不曉得鴉片煙的毒害呢!社會上、同僚中、家庭裏,那些大煙鬼的墮落情態與醜陋形象,更是彰彰於他的耳目—他經常接觸一些自訴口幹舌燥、喉嚨灼熱、胃部不適、食欲不振、失眠健忘、注意力不集中,導致四肢無力,慵懶不堪的病夫,那是處於初始階段的吸毒者;還有些人,四體麻木,形容枯槁,對周圍事物全無興趣,更懶得注意個人衛生,不願與人接觸,把自己封閉在一個狹小圈子裏,而聽力與視覺卻變得異常靈敏,醒著時幻覺不斷,睡下後又惡夢連綿,這樣的吸毒者已經是程度很深了;至於那些終日昏昏沉沉,兩肩高聳,形銷骨立,齜牙咧嘴,麵如死灰,渾身抖顫,滿臉鼻涕、眼淚,哈欠連天,像鴉片戰爭題材的電影《萬世流芳》的歌詞中所描述的:“牙如漆,嘴成方,背如弓,肩向上,眼淚鼻涕隨時淌”,則已經臨近晚期,雖生已與死無異矣。

怪不得法國大作家巴爾紮克要把鴉片和炸藥以及其他各種殺人工具等列齊觀,說“嗎啡是地獄人口劇增的直接原因”。

少帥自己也承認,抽大煙是一種很可鄙、很不光彩的行為。他曾對周圍的人說:“一個活人不能叫一個死東西管著。”他所敬重的張伯苓先生的話,更使他深受觸動:

人可以有黴運,但不可以有黴相!越是倒黴,越是要麵淨發理,衣整鞋潔,讓人一看就有清新、明爽、舒服的感覺,黴運很快就可以好轉。

為此,主政東北之後,少帥便於當年12月,發布了禁止軍人吸食鴉片的禁令:“查鴉片之害,烈於洪水猛獸,不惟戕身敗家,並可弱種病國,盡人皆知,應視為厲階,豈宜吸食!”限定在年底前,“各主管官長都需出具戒除淨盡鴉片的保證書”。時人為之雀躍,把這一禁令媲美於清嘉慶晚年一則禁煙的上諭:“鴉片煙一物,其性至為毒烈,販者皆邪慝之人,恣意妄為,無所不至,久之氣血耗竭,必且促其壽命。”而少帥自己,則決心帶頭戒毒,為廣大兵民做出榜樣。

這時,楊宇霆向他推薦了一種對戒除鴉片煙癮有“特效”的日本進口的注射藥。出於戒毒心切,也是“病急亂投醫”,他吩咐身旁的醫生立即采購,然後逐日注射。豈料,這種所謂“去癮止痛”的藥物,隻能收效於一時,而因內含海洛因,注射日久,便會產生習慣性依賴。結果,一段時間過後,他放下了煙槍,卻再也離不開嗎啡針了,不僅未能戒毒,反而如水益深,如火益熱,無異於“飲鴆止渴”。

原來,19世紀末,德國化學家海因裏奇德累塞經過臨床試驗,發現海洛因是一種超過嗎啡五至八倍、具有驚人效力的鎮痛藥,而且製作比較方便,因而在歐美諸國得到了廣泛應用。但不久,醫學界就對它的致癮性產生了警覺,認為它能在人體內引起一種化學反應,如果不能周期性地注入藥物,也就是當血液中海洛因的成分降低到一定程度,人體就會產生對藥物的強烈渴望,以致焦灼不安,狂熱難耐,致使肌體逐漸衰竭,最後死於“藥物饑渴”。隻是由於大多數癮君子的直接感覺,是海洛因使頭腦保持清醒,身心全無痛苦之感,而且情欲高度亢奮,短時間覺察不到它的毒害。那些“助桀為虐”的推銷商,更製造出“東方人致癮程度大大低於西方人”的輿論,因而,他們寧予信任而不肯懷疑。

少帥就是這樣過來的。結果,毒癮愈演愈烈,一天之內需要注射多次,即使在接見賓客,舉行宴會的時候,每隔一段時間也必須離席注射,以致經常遭人誤解,被指責為輕狂慢客。甚至在前線指揮作戰時,也片刻不能離開毒品,供應稍微遲緩一些,他便暴跳如雷,整個身心遭受到嚴重的損害。

昔日英俊灑脫、神采飛揚、意氣風發的少帥,變得麵黃肌瘦、弱不禁風,委頓不堪,實際上,此時他剛過“而立”之年。他的胳膊、大腿,打針的瘢痕累累,肌肉形成硬結,有些地方甚至連鋼針也插不進去。他的外籍顧問端納初次見他,覺得“這個人已病入膏肓,對他自己和國家來說,都毫無價值了”。大家都為少帥的健康與前途而深感憂慮。

遍體針痕

東北淪陷、熱河失守之後,南京國民黨政府的一些要員,為了配合蔣介石借機轉移視線並奪取張學良兵權、進而瓦解東北軍的圖謀,掀起了猛烈的輿論攻勢,要張學良立即引咎辭職。監察院更提議要將他嚴懲法辦,以肅國紀。蔣介石認為時機已到,於是,電約張學良前往保定,要親自與他麵談。之前,先派人透露了讓他辭職下野的意願,少帥聽了,未辯一詞,當即表示同意,說:“正好我要休息休息。”這樣,蔣即與他會麵,說:

現在全國輿論沸騰,攻擊我們兩人。我與你同舟共命,若不先下去一人,以暫息全國憤怒的浪潮,難免同遭滅頂。所以,我決定同意你辭職,可以借此機會出洋考察,將來以圖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