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道是真的活見鬼了?為什麼張學良竟然鬼迷心竅,做出這樣既悖常情、又乖公理的決定?不妨追溯幾件近期發生的事情,也許可以給出一定的答案。
前此一兩個月,因為“萬寶山事件”、“中村事件”,引發了全國風起雲湧的抗日怒潮,蔣介石對此十分光火,當即在“剿共”前線,電告南京政府與張學良:
無論此後日本軍隊如何在東北尋釁,我皆不應予以抵抗,力避衝突。吾兄萬勿逞一朝之憤,置國家民族於不顧。希轉飭遵照執行。宜隱忍自重,以待機會,以免被共產黨利用,逞共匪之跋扈,同時對於中日紛爭更有導入一場紛亂之虞。
事變發生前幾天,蔣介石又當麵向張學良交代:
最近,我獲得了可靠的情報,關東軍在東北就要動手。我這次和你會麵,最主要的是要你嚴令東北全軍,凡遇到日本進攻,一律不準抵抗。如果我們回擊了,事情就不好辦了。你的身體不好,和日本人打交道的事交給中央。
這就是說,張學良的下令不抵抗,是奉行了蔣介石的既定方針。
其實,這種不抵抗的政策也並非蔣氏所獨創。可以說,近代以來的曆屆中國政府,對於英、法、美、日、俄等各國列強的侵略挑釁或中外局部性衝突的處理,大多持讓步、妥協、忍耐及不抵抗的態度,幾十年間,幾成慣例。他們還美其名曰:這是另一類的愛國主義—弱者麵對強者,出於最低限度的自我保護,隻能忍辱負重,在夾縫中求生存。此其一。
其二,蔣介石師法曾國藩當年處理洋人與太平軍關係的故伎,將“安內攘外”確立為國民政府的一項基本方略。而不抵抗政策不過是這一方略的邏輯推演與必然延伸。因為他一向把眼皮底下的共產黨看成心腹大患,而視東北邊陲之外、蠢蠢欲動的日本人為“成不了氣候的敵人”。他在1931年7月23日《告全國同胞一致安內攘外》的文告中,指出:“攘外應先安內,去腐乃能防蠹”,“不先消滅赤匪,恢複民族之元氣,則不能禦侮;不先削平粵逆,完成國家之統一,則不能攘外”。
可是,具體落實到張學良身上,就另當別論了。他是一個“愛國狂”,國仇家恨集於一身,對日本鬼子早已切齒痛恨,不共戴天;此刻,麵對強敵入侵,國土淪亡,東北三省父老鄉親慘遭荼毒,他又怎能坐視不顧,置若罔聞呢?況且,以他那樣一個“天不怕,地不怕”、敢作敢為、我行我素的強牛猛虎,蔣介石隻憑著幾句囑托,一紙飭令,就能把這個“東北硬漢子”的手腳縛綁住嗎?
我們且聽聽張學良自己是怎麼講的:
要說我就是不想抵抗,我是一點不服的。但是你要責備我一句話,說我作為一個封疆大吏,東北那麼大的事情,我沒把日本人的情形看明白—我還是把這時的日本看作是平常的日本,我就沒想到日本敢那麼樣來,我對這件事情,事前沒料到,情報也不夠,我作為封疆大吏,我要負這個責任。
我情報不夠,我判斷錯誤!我的判斷是,日本從來沒敢這麼擴張,從來沒敢搞得這麼厲害,那麼,現在他仍然也不敢。我也判斷,這樣幹,對你日本也不利啊!你要這樣做法,你在世界上怎麼交代?那個時候,我們也迷信什麼九國公約、國聯、門戶開放,你這樣一來,你在世界上怎麼站腳?
原來如此!
三個“錯誤期待”
揆情度理,設身處地,張學良這麼講,應該說是可信的。但是,新的一係列問號又隨之跳了出來:
作為封疆大吏,守土有責,為什麼你事前竟然沒有料到?
為什麼“情報不夠”,作為最高指揮官,難道不曉得“知己知彼,百戰不殆”的兵法常規嗎?
縱使事變當時猝不及防,為什麼戰局拉開之後,日本軍隊一日之內下我二十城,略地千餘裏,就是說,他們已經動真格的了,作為軍事統帥,你還是拒不抵抗呢?
本著中國傳統史學“春秋責備賢者”之義,尋根究底也好,“誅心之論”也好,這些疑問都是無法回避的。
其間的症結所在,是他事變前對於日本軍國主義的本質缺乏清醒的認識。他說:“我的判斷是,日本從來沒敢這麼擴張,從來沒敢搞得這麼厲害,那麼,現在他仍然也不敢。我也判斷,這樣幹,對你日本也不利啊!你要這樣做法,你在世界上怎麼交代?”之所以如此,不能不歸咎於他在整個時局麵前,得意忘形,心浮氣躁,自恃雄強,而放鬆警惕。既然東洋鬼子“不過爾爾”,那也就用不著隨時掌握什麼“情報”、分析什麼“動向”、研究什麼對策了。
而在戰局拉開之後,麵對日本軍隊勢如破竹的淩厲攻勢,他又從一個極端跳到了另一個極端,由原先的滿不在乎,一變而為“竦然驚懼”;接下來,產生了三個“錯誤期待”,一個“深層考慮”。
所謂“竦然驚懼”,是在他看來,“我以東北一隅之兵,敵強鄰全國之力,強弱之勢,相去懸絕”;“日軍不僅一個聯隊,它全國的兵力可以源源而來,絕非我一人及我東北一隅之力所能應付”。這裏不排除有過高地估計敵軍實力的偏向;但日軍的蓄謀已久,成竹在胸,進而積聚足夠的兵力,打有準備之仗,也是鐵一般的事實。當時,東北境內的日本正規軍,包括一個師團和六個鐵路守備隊,另有持槍的警察、憲兵、特務團、義勇團等名目繁多的輔助軍事力量,總數在十萬人以上。
三個“錯誤期待”:一是期待當時的國聯出麵幹涉,企盼英、美等西方國家製止日寇的侵略行為。當李頓爵士率領國聯調查團到達東北時,張學良曾樂觀地認為,一俟調查清楚後,當會采取措施幫助中國,製止日本侵略。二是期待蔣介石領導的南京政府改變不抵抗的政策,在全國掀起全麵抗戰。事變當時,張學良曾對東北高級將領說:“現在我既聽命於中央,所有軍事、外交均係全國整個的問題,我們隻能速報中央,聽候指示。我們是主張抗戰的,但須全國抗戰;如能全國抗戰,東北軍在最前線作戰,是義不容辭的”。三是期待日本政府製止關東軍對中國東北的野蠻侵略。由於這三個“期待”均沒有現實依據,因而,最終全部淪為甜蜜蜜的幻想。
而其“深層考慮”,則是擁兵自重,保存實力。張學良畢竟出身於地方軍閥,他所念茲在茲的必然是手下的軍隊,這無異於他的“命根子”、“護身符”。他曾對部下說:
當時,從政治和戰略上分析,敵強我弱,假如違令抗日,孤軍作戰,後繼無援,其結果不僅有可能全軍玉碎;更為嚴重的是,唯恐給東北同胞帶來戰禍,造成極大的災難。為了避免無謂的犧牲,保存實力,所以我忍辱負重,暫率東北軍退出東北,臥薪嚐膽,同仇敵愾,整軍經武,提高部隊素質,以期有朝一日打回老家,消滅日本侵略者。
對於他來說,“中東路事件”的教訓是至為慘痛的。本來是蔣介石下令出兵,並答應一旦開戰,中央將派出十萬援兵全力支持。可是,當與蘇軍交戰後,竟致一敗塗地,東北軍損失慘重,而蔣介石卻未派一兵一卒,坐視不救。到頭來,隻有大呼上當,自認黴頭。中央發令的事,結局尚且如此;如果違抗中央命令,擅自行動,後患將更加不堪設想。應該說,這是他擁兵自保,不予抵抗的深層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