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後來的實踐表明,他的這種表態,純屬言不由衷,根本不是真心話。他的真實打算,卻是:“我要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實現我的理想—重新坐在失掉的寶座上。”其間,北府二十四天,日本大使館三個月,天津七年,以至後來潛往東北,可以說,無分晝夜,醒裏夢裏,時時刻刻,都在思謀著、策劃著怎樣還宮複辟。對此,少帥並非沒有察覺,隻是出於真正的關心,作為朋友,還是披肝瀝膽地掬出至誠,為他做出具體的擘劃—到南開大學進修,或者去英國留學;最後,當頭棒喝,如果舍此不由,繼續走那條幻想複辟的老路,那就等著掉腦袋吧!
除了少帥,可以說,溥儀身邊的一切親朋故舊,再沒有人這樣地勸過他。包括他的父親載灃在內。那些遺老舊臣、皇親國戚,還有軍閥政客,用他後來的話說,身旁正有“一群蠅子”,整天嗡嗡營營地,吵得一塌糊塗。有些人,比如他的父親載灃,頭腦昏憒,未諳覆車之鑒,可說是見不及此;而更多的人,則是從個人私利出發,把這個末代皇帝居為“奇貨”,當作實現種種目的的政治工具。
溥儀後來回憶說:
我麵前擺著三條路:一條是新“條件”給我指出的,放棄帝王尊號,放棄原有的野心,做個仍然擁有大量財寶和田莊的“平民”;另一條,是爭取“同情者”的支援,取消國民軍的新條件,全部恢複袁世凱時代的舊條件,或者“複號還宮”,讓我回到紫禁城,依然過著從前那樣的生活;還有一條,是最曲折的道路,它通向海外,然後又指向紫禁城,不過那時的紫禁城,必須是辛亥以前的紫禁城。這條路當時的說法則是“借外力謀恢複”。
我站在這個三岔路口上,受著各種人的包圍,聽盡了他們的無窮無盡的爭吵。他們對於第一條路,都認為不屑一顧,而在其他兩條路線的選擇上,則又互不相讓。即使是同一條路線的擁護者,也各有不同的具體主張和詳細計劃。他們每個人都爭先恐後地給我出主意,搶著給我帶路。
表麵上,這些人期待複辟的目標是共同的,一致的;實際上,每個人都是“各懷心腹事”,打著自己的小算盤。以羅振玉為首的“出洋派”,主張“立刻出洋”,日本也好,歐洲也好,他們想望拉著這個末代皇帝,投靠到洋主子的卵翼之下,通過壟斷居奇,收獲各自的私利。而以帝師陳寶琛為首的“還宮派”,那些王公、舊臣、帝師、翰林們,則是惦記著這些名頭,這些高位,使已經喪失了的重新回到手中。這一點,溥儀後來也看清楚了,他說:
我認為,那些主張恢複原狀的,是因為隻有這樣,才好保住他們的名銜。他們的衣食父母不是皇上,而是優待條件。有了優待條件,紹英就丟不了“總管內務府印鑰”,榮源就維持住樂在其中的抵押、變價生涯,醇王府就每年可以照支四萬二千四百八十兩的歲費。
而就溥儀個人來說,複辟複位,是所至望;但他並不願意重新回到紫禁城去,以免在那裏遭限製、受約束;他的目標是“依他列強,複我皇位”。這樣,他從北府出來,一頭就紮進了日本使館,實際上,從此也就投入了日本軍國主義的懷抱,開始踏進罪惡與死亡的深淵。他卻醉生夢死,酣然不覺,竟說:
在那個時代,“使館區”和“租界”正是“好客”的地方。我在這裏遇到的熱情是空前的,也許還是絕後的。使館主人看我周圍有那麼一大群人,三間屋子顯然住不開,特意騰出了一所樓房,專供我使用。於是,我那一班人馬—南書房行走和內務府大臣以及幾十名隨侍、太監、宮女、婦差、廚役等等又各得其所。在日本公使館裏,“大清皇帝”的奏事處和值班房又全套恢複了。這些表示骨氣的,請安的,送進奉的,密陳各種“中興大計”的,敢於氣勢洶洶質問執政府的遺老遺少們,出進日本使館的一天比一天多。到了舊曆的元旦,我的小客廳裏陡然間滿眼都是辮子。我坐在坐北朝南、以西式椅子代替的寶座上,接受了朝賀。
在使館的三個月裏,我日日接觸的是日本主人的殷勤照拂,遺老們的忠誠信誓和來自社會的抗議。我的野心和仇恨,在這三種不同的影響下,日夜滋長著。
而這種仇恨,到了1928年7月2日,國民政府陸軍第十二軍軍長孫殿英東陵盜墓事件發生,達到了一個新的頂峰。末代皇帝當著滿臉鼻涕眼淚的宗室人等發誓:與國民政府不共戴天,“不報此仇,便不是愛新覺羅的子孫”!可是,事實上,他根本不具備報仇雪恥的實力。怎麼辦?除了投靠列強、借助外力,就是發展自己的武裝勢力。他從蔣介石與張氏父子的發跡史中,得到一個重大啟發:
這就是若求成事,必須手握兵權,有了兵權實力,洋人自然會來幫助。像我這樣一個正統的大清皇帝,倘若有了軍隊,自然要比一個紅胡子或者流氓出身的將帥更會受到洋人的重視。因此,我決定派我身邊最親信的親族子弟去日本學陸軍。我覺得這比自己出洋更有必要。
於是,而有派其胞弟溥傑和三妹夫潤麟到日本去學陸軍之舉。
與此同時,溥儀更是一步步地向日本軍閥靠近。當時,日本侵略者把子承父業、執政東北,特別是宣布“易幟”、服膺中國統一大業的張學良,看作是他們分裂中國、吞並滿蒙、建立“滿蒙帝國”的最大障礙,由過去的百般拉攏,而變為切齒仇恨,必欲除之而後快了。受其影響,溥儀對於張學良的態度也隨之而改變。他既不願意張學良當“東北王”,更對南北統一持強烈反對態度,因為這不利於他實現複辟大計。
兩條路
張學良主政東北之初,擺在他麵前的有兩條道路可供抉擇:一條道路,是繼續堅持奉係軍閥的路線,沿著他父親所闖開的老路亦步亦趨,戰伐不停,窮兵黷武,使國內仍舊處於南北分裂狀態—如果這樣做,則勢必仰承日本人的鼻息,尋求列強的支持,實行所謂“保境安民”、“滿蒙獨立”;另一條道路,是改弦更張,同老帥所慘淡經營的什麼“東北王”、“滿蒙王”—也就是現代“李世民”的路線劃清界線,堅決走國家統一、民族獨立之路,接受國民政府的統一領導。他毅然選擇了後者,降下五色旗,升起民國青天白日旗,有條件地接受國民政府的統一指揮。
奉係軍閥是北洋軍閥中的重要一支,又是北洋軍閥政府末代的統治者。東北易幟,標誌著現代中國長期以來混亂局麵的終結,起碼是在形式上實現了統一。這在中國近現代史上,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就張學良個人來說,則實現了由封建軍閥向愛國主義將領的政治轉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