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席話
敘寫張學良的朋儕故舊、社會交往,有一個人還需要綴上一筆,那就是清朝的末代皇帝溥儀。因為從張學良對於溥儀的殷殷垂注,特別是為這位前朝廢帝所設計的人生道路中,可以洞見其人格、品性和卓絕的識見。
溥儀,作為一個政治工具,一個典型的能走動、會呼吸的時代玩偶,就其道路抉擇、政治取向來看,誠然是可恥、可鄙的;然而,如果從人性的角度觀察,那麼,他的人生處境、慘酷遭遇,又確是可悲、可憫的。登基、退位之類的話題,與本書傳主、本章主題無關,且不去管它;這裏隻講他被逐出紫禁城,日夜籌謀著還宮複辟之事。當時,他的社交圈子很廣,皇族、戚屬之外,麵對的主要是三種人:一是前清的遺老,什麼帝師呀,老臣呀,忠仆呀,南書房行走呀,一列很可觀的“辮子幫”;二是走馬燈般的“你方唱罷我登場”的軍閥政客,張家父子可以劃入這個類別;三是陰險狡詐、虎視眈眈、居心叵測的東鄰野心家。角色不同,心性各異;但他們有一點是共同的,就是千方百計要利用這個政治玩偶,達到其不可告人的個人目的。就中,隻有一個人例外,他既沒有政治野心,也就根本沒有想在溥儀身上打什麼主意;隻是出於友朋之間的真誠願望,甚至是年輕人熱心、好勝的習性,善意地提出了一些個人見解。他就是張學良。
張學良與溥儀,相識於20世紀20年代中葉,那時他不過二十五六,溥儀也剛過二十歲。他們相會於天津日本租界地宮島街的張園,那裏是溥儀的所謂“行在”辦事處;在其他場合也見過麵,應該說,交往較多。有人統計,溥儀在《我的前半生》中,提及張學良,多達二十處。
1990年夏天,張學良在同日本廣播協會(NHK)電台記者交談中,提到了早年他與溥儀會麵時的一席話:
我在天津的一個飯館吃早飯,溥儀突然進來看見我。我勸他把袍子脫掉,把身邊那些老臣辭掉,你這些老臣圍著你就是在揩你的油,你能天天出來走走,我倒很佩服你。我勸他,你肯不肯到南開大學去讀書,好好讀書,你做一個平民,把你過去的東西都丟掉,你真正做個平民。如果南開你不願意去,我勸你到外國去讀書,到英國或到哪兒去讀書。我說你原來有皇帝的身份,你雖然是平民,你比平民還是高,你要是真正好好做一個平民,將來選中國大總統中有你的份兒。你如果今天還是皇帝老爺這一套,將來有一天會把你的腦瓜子耍掉。
從敘談情景看,他們並非初識,而是相處已久、相知較深了。言詞雖然峻烈,但態度卻是誠懇的。他以知心朋友和老大哥的身份,設身處地,置腹推心,給溥儀出主意,導出路,完全出自對溥儀的關心、愛護,而絲毫沒有個人打算。正如溥儀研究專家王慶祥所說的:
張學良跟溥儀交往,從來沒想過利用“宣統皇帝”這塊招牌,恰恰相反,而是勸溥儀脫袍子,辭老臣,“真正做個平民”。然而,他們政見不同,交往中潛藏著對立和鬥爭。張學良承繼著老一輩的交往,同時牢牢掌握著自己的原則。
王先生的解讀,片言居要,恰中肯綮。這裏有三個關鍵詞:一、“沒想過利用”他;二、勸他“真正做個平民”;三、二人“政見不同”,“潛藏著對立和鬥爭”。
與少帥形成鮮明對照的,是他的父親老帥。從王慶祥《溥儀與張作霖》一文中得知,老帥曾經巴結過這位退位皇帝,叩過頭,送過兩棵高價的東北人參。當年拜見袁世凱大總統時,他也隻是送上一棵,價值六千金;那麼,兩棵呢?自然代價不菲了。前此,溥儀選立“皇後”時,老帥曾主動要把女兒獻上,隻是由於“滿漢不能通婚”的清宮祖製所限,才算作罷。俗話說:“禮下於人,必有所求。”這一代梟雄精明絕頂,外殼是“忠君”,而內核卻是利己—深知問鼎中原,還需利用“宣統”這塊招牌。特別是老帥早就把滿蒙地區看作自己的勢力範圍,而要提高在這一廣袤地區的影響力與號召力,清朝帝室與蒙古王公的特殊曆史背景,是絕對不能忽視的。當然,以複辟為職誌的末代皇帝,也看中了這個“東北王”的政治地位和強大的軍事實力。交相倚重,互為利用,這原本是他們之間的本質特征。
而少帥奉勸溥儀脫去皇袍,辭掉老臣,真正做個平民,卻是完全出於一片至誠;而且,這一識見也是絕對的高明。對於溥儀,少帥可說是仁至義盡。直到九一八事變之後,他本人已經是弄得焦頭爛額,自顧不暇之際,仍然不忘拉扯已經泥足深陷的溥儀。據王慶祥文中披露,1931年11月2日,土肥原夜訪溥儀,“假門假氏”、甜言蜜語地說,日軍在滿洲的行動,僅為反對張學良,而對滿洲毫無領土野心,並願意幫助宣統皇帝在滿洲建立獨立國家。溥儀傾向於接受。張學良聞訊,於6日晚,派人往其駐地靜園送了一筐水果,裏麵潛藏著兩枚炸彈,意在警告溥儀,禍患臨頭,讓他清醒過來。翌年7月,溥儀任偽滿執政四個月後,張學良又通過他的胞弟溥傑,再一次進行規勸。溥傑後來在回憶文章中說:
暑假我從日本回國了一次,張少帥大概也得知了我回國的消息,我意外地收到了一封他的信。記得信的大意是:日本人歹毒異常,殘暴無比,我們父子同他們打交道的時間長,領教夠了。他們對中國人視同奴仆,隨意宰割。你要警惕他們,並要勸誡你哥哥,讓他同日本人脫掉幹係,懸崖勒馬。可惜,我當時為了同溥儀一道恢複滿清王朝,對張少帥這些忠言,根本聽不進去,真是一樁終生憾事。
我們不妨設想,如果當日溥儀能夠聽進去這番坦誠的勸誡,並能篤信躬行,付諸實踐,那麼,他就不會背上“漢奸”、“戰犯”的惡名,就可以遠離那根曆史的恥辱柱,餘生將會現出嶄新的霞彩。
至於說到少帥與廢帝兩人“政見不同”,“潛藏著對立與鬥爭”,這是準確無誤的。他們確實是“兩股道上跑的車”,豈止不同而已!這在對待日本軍閥土肥原賢二和板垣征次郎的態度上,暴露得至為充分。
三條路
張學良的忠告,對溥儀來說,有如秋風之過馬耳;或者說,逆耳之言,根本聽不進。這裏有主觀與客觀雙重因素。從主觀方麵說,溥儀複辟意誌的頑強與堅定,應該說是占主導地位的。
他在《我的前半生》中記載,1924年11月5日,馮玉祥的國民軍把他逐出紫禁城,當帶兵進宮的北京警備司令鹿鍾麟問他“你今後是還打算做皇帝,還是要當個平民”時,他曾爽快地回答:“我願意從今天起就當個平民。”對於他來說,這無疑是最光明的前途,最理想的選擇。張學良的勸說,正與此恰合榫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