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隻有為了愛
“為什麼才肯舍己?隻有為了愛。”——趙一荻
緊握著她的手
寫張學良與趙四小姐,自然離不開愛情這個主題。說到張趙戀情,正在寫作《西方愛情詩話》的文友W君說:“記得你在一篇文章裏講,百歲高齡的張學良對趙一荻的去世,抱有難以言喻的哀痛。妻子彌留之際,張學良一直緊握著她的右手,直到停止呼吸了,他還抓著漸漸冰涼而又僵硬的手不放,足足有兩個小時。他坐在輪椅上,默然無語,淚水緩緩地流了下來。這裏得蘊涵著多少深情,多少愛意啊!”說著,W君激動地朗誦起英國女詩人喬金娜羅賽蒂的名詩《想念》:
請想念我吧,當我已經不在——
不在這裏,在遠方,寂靜的田園。
當你已不能握住了我的手腕,
握住了我的手,我欲去又徘徊。
如果原先屬於我的思憶,被黑暗和腐蝕留下一絲痕跡—
那麼,寧願你忘懷了而歡笑,不要,不要你記住了而哀悼。
“‘當我已經不在’,‘握住了我的手,我欲去又徘徊’,纏綿繾綣,無語凝噎,寫盡了相愛者的深情款曲。”我說。
W君說:“張學良曾經說過,他這一生欠趙四小姐的太多。他的抓住不放,完全發自肺腑深情,這裏麵有追憶,有依戀,有感激,更有報答。”
“是的。”我說,“趙四小姐從十六歲開始,就舍棄了一切,而把整個一生奉獻給她心愛的人。可說她是為張學良而生,為張學良而活,為張學良而死的,她的存在似乎隻是為著與他相依相伴;直到生命之花漸形枯萎,終於抵擋不住癌細胞的侵襲,油盡燈殘,黯然辭世。”
W君說:“一個成功的男人,需要一個溫柔的女性在身後予以強力的支持。廝殺累了,可以幫助舒緩疲憊的心靈;受到創傷,能夠撫平疼痛的瘡口。成功的男人需要女人,是為了活得更好;失敗的男人需要女人,則是為了活下去。這已經成為生活中的鐵律。記得有這樣一句話:‘曆史雖然由壯士寫成,其代價,卻由無數母親和妻子承擔。’”
“你講得很好!這‘代價’二字,正是我想要寫的—趙一荻‘過五關’。”我說。
隻是為了愛,也隻有為了愛,當趙四小姐告別津門,快步跨出山海關之際,前麵等候著她的,便是接連不斷的雄關險隘。
親情關
張學良與趙一荻的相識,有如歌德與情人麗莉的邂逅,都是在舞會上。
1926年7月,少帥在津門駐防。那天,他應邀參加怡和洋行蔡老板的家庭舞會,與一荻小姐首次見麵。一個是“年少萬兜鍪”,風流倜儻;一個是“清水出芙蓉”,豆蔻年華。四目對視,相互傳情,彼此都給對方留下了美好的印象。其實,少帥同她的兩位哥哥早已在遊樂場中相識,甚至連她的父親也打過交道,因為他曾擔任過東三省外交顧問;隻是,沒有把兄妹、父女關係聯結在一起。這次他才曉得,這位姿容絕代的妙齡少女,原來是北洋政府交通次長趙慶華的小女兒,1912年出生於香港,少年時代在天津度過,當時正就讀於以接納社會名流女公子聞名遐邇的中西女子學校。
翌年7月,他們又在北戴河海濱不期而遇。異地重逢,自是歡喜逾常,遊泳、遠足、聽歌、看戲;回到天津之後,兩人更是經常出入於舞場和高爾夫球場,少帥也就成了趙家的常客。
1928年夏天,少帥返回奉天,一度患病住院,電邀趙四小姐北上,說是可以就讀東北大學。其時,四小姐的父親已經為她訂了親,算是名花有主;但她出於對少帥的關心與傾慕,也熱衷於上學深造,便束裝就道,前往沈陽。她絕沒有料到,此地一別,從此竟斷了歸路。
這個期間,趙家變生不測,所謂“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兄弟之間陡起鬩牆之爭,牽連到四小姐的母親,結果,異母長兄向父親告狀,說是四妹私奔了;隨之,慣常撥弄是非的坊間小報,對這起“緋聞”更是大肆渲染,竟鬧得沸反盈天。身為政府要員、一向“愛惜羽毛”的趙慶華,怎受得了如此難堪的悔辱!一怒之下,便在《大公報》上刊出醒目的啟事,略謂:小女淫奔,按家祠族規,應“消除其名”、“嗣後因此發生任何情事,概不負責”,實質上就是斷絕了父女關係。這樣一來,一個年僅十六歲的少女,就被生生地逐出家門,甚至無路可走了。
至於趙老先生《啟事》背後是否還有什麼“深心”,論者說法不一。有的猜測,其意為“一箭雙雕”,一則可以平衡、止息家室間的矛盾;二則也算是對於親家的一個“無顏麵對”的痛苦交代。這無疑都說到了點子上。還有一種說法,趙父采取了以退為進的“倒逼”策略—由於他對風流少帥的個性比較了解,為了防止出現“始亂終棄”的悲劇惡果,如此鋪排,就逼著少帥隻有接納一途,不容輕易悔棄,正所謂“置之死地而後生”吧。少帥的副官陳大章就持這一觀點:“依我看來,這是趙慶華為使女兒同張學良結為伴侶所采取的一種手段。”
那麼,張學良本人是怎麼說的呢?
我跟太太認識的時候,她才十六歲。後來,我生病了,她到奉天來看我。她臨走時,跟她爸爸說了,說要到奉天看我,她爸爸當時也沒吱聲。她就拎著個包來到奉天。她哥哥就借機說她跑到奉天去了,老爺子就不高興了。後來,老爺子登了報,把她趕出了祠堂,這樣她就回不去了。怎麼辦?弄拙成巧了,本來,她跟別人已經訂婚了。所以,我說,天下事情就是這樣。姻緣之事,就是這樣陰差陽錯的。
不管怎麼判斷,反正是趙老先生同女兒斷絕了一切往來,並引咎掛冠歸隱,直到1952年病逝,也不肯原諒這個他最鍾愛的小女兒。不過,趙四小姐後來聽說,父親彌留之際,曾經把一雙象牙筷子交給女傭劉媽,囑托她日後設法交給女兒,並且說:“她一看就明白了。”如果說,前者是女兒心中的永遠之殤;那麼,後者就是老父心中的遲回之愛。
愛是不能忘記的。作為女兒,趙四小姐失親的心痛,尚未完全平複;十二年之後,作為母親,她又遭遇了別子的傷懷。當時她在香港,突然接到日夜思念著的監禁中的少帥的來信,說:奉化溪口一別,已經過去了三年時間,此後輾轉於安徽、湖南、貴州等地。大姐鳳至身染乳疾已過兩年,近日有轉重之勢。經向蔣夫人寫信求情,蔣先生準予她去美國就醫,近日即將起程。因而懇切希望小妹能夠惠然前來。信的最後說,小妹如果肯來,務請不要將孩子帶到這蠻荒瘴癘之地,況且上峰也不能允許。最好是送往美國友人伊雅格處,既可接受撫養,又能方便就學。
這樣,趙四小姐便又再次陷入層層心理矛盾與痛苦的抉擇。聽說媽媽要走,獨生子號啕哭叫,緊緊抱住媽媽的大腿,不肯放開;趙四小姐早已哭得淚眼婆娑,心痛如搗,最後還是毅然決定隻身前往。她將未滿十歲的唯一愛子,匆匆托付給美國友人之後,便星夜趕赴貴州修文縣陽明洞。為了照料說不出名分的至愛,她寧可忍痛割愛,拋離幼子,寧可放棄舒適、安定、優越的都市生活,而自投囚籠,赴湯蹈火。你可以說,她並非合格的母親,卻不能不承認,她是世間絕對頂尖級的理想情人。
屈辱關
如果把上述父女間、母子間的感情糾結,看做是“親情關”;那麼,接下來的便是“屈辱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