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現實情況正是如此。與郭軍進行正麵抵抗的,恰恰是少帥本人及其統率的軍隊。這樣一來,真相便隨之洞穿,郭鬆齡就變得師出無名了。特別是,少帥平日馭下有恩,深受三軍將士的愛戴。郭鬆齡手下的兵愈逼近老家,便愈覺得自己的行為不符合倫理道德中的“忠義”二字。因此,當張學良在兩軍對陣的前線喊話時,才會產生超出預期的強烈效果:郭軍中團職以上軍官,幾乎個個都通過軍用電話與張學良互通款曲;而士兵厭戰情緒更是與日俱增,軍心渙散得不可收拾,到處流傳著這樣的順口溜:“吃張家,穿張家,跟著冤家打張家—圖希個啥?”
看來,楚霸王四麵楚歌、兵敗垓下的命運,很快就會降臨到郭鬆齡的頭上。多年以後,當張學良追敘這段往事時,還慨乎言之:
郭鬆齡夫婦當時犯了兩個錯誤:他們一看我帶著奉軍討伐他,已經站到了他們的對麵,再保留我這個“名義總司令”沒意義了,隻好自己出任總司令。—這當然是出於不得已。第二個失算是,不該把我們兩人的通信說給部下聽。我知道他們的意思,完全是出於至情,說明我們之間關係如何好,感情如何深,他這一仗如何迫不得已;可是,他們哪裏想到,這麼一公開,一切真相都大白了,那些旅長、團長洞察了我的真實態度,知道我並不支持他們這麼幹,那也就不會再接受他的命令了,很多人也就不會再打了。
關於巨流河之戰,張學良將軍也有一段回憶:
在巨流河布陣與郭軍決戰,好似命中注定。巨流河一帶地形我熟悉,以前在講武堂時,我與郭鬆齡就在這裏演習過。那時,我是他的學生,演習時打過一回仗,演練過攻防戰。這回我們又聚在了一起。我就給他寫了一封信,說這次不是演習了,是真打。你曾是我的教官,現在我們看一看,是老師行,還是學生行。
由於張學良深知郭鬆齡的脾性,也熟諳他的戰術,這次兩軍對陣,徹底挑了郭鬆齡的“軟肋”。張學良曉得,“郭茂宸是個寧折不彎的人,他一定哪硬往哪打,我們隻要把正麵工事做好,就可取得勝利”。果然不出所料,當發動全線進攻時,郭軍主力全部用到正麵進攻上了。他沒有想到,張學良在軍事作戰中能夠洞悉他的一切,狠狠地攻擊著他的側翼弱點。
在正常情況下,學生能夠如此穎悟,“青出於藍而勝於藍”,老師應該感到欣慰;但是,此刻麵對的迎戰之敵,竟是自己的“高才生”,卻隻能自認晦氣,真是“教會了徒弟,餓死了師傅”。而在張學良看來,這次勝利,帶給他的絕無點滴快意,隻有徹底的絕望、透骨的悲哀。從此,他將失去一位最崇敬的老師、最忠誠的夥伴、最知心的朋友。
郭軍的功敗垂成,還有另外一個重要因素,就是日本人的介入。據美籍華裔學者、張學良研究專家唐德剛教授分析:
那時唯一能左右郭張內戰的是日本的“關東駐屯軍”。日本人本不喜歡奉張父子,但是兩害相權取其輕,日本人更怕帶有共產黨色彩的郭氏國民軍進入滿洲,終於決定不讓郭軍穿過南滿路,並將他們的“駐屯軍司令部”移入沈陽。這一來,奉天便成為銅牆鐵壁。
當時的情況是這樣的:日本人曾以調停人的身份,出麵斡旋。不滿於日本人語帶威脅的霸道,郭鬆齡拍案而起:“豈有此理!這是中國內政”,“我不懂什麼是日本人的特殊權利!”而情急之下,張作霖卻口頭上與日方締結了密約,以承認日本在我東北有“土地商租和雜居權”等作為關東軍出兵的條件。這樣一來,在郭軍乘勝東下時,日本關東軍不僅不允許其靠近南滿鐵路沿線,並以大批兵力切斷郭軍後方,焚燒彈藥庫,還出動飛機配合轟炸,給予郭軍以沉重打擊。奉軍方麵,則得以有足夠時間,調集黑、吉兩省的大量騎兵,前來救援。
從內因來說,除了張學良提出的兩個方麵,郭鬆齡在戰略抉擇、戰鬥指揮上也頗多可議之處。唐德剛教授說:
郭氏如早懷異誌,欲成大事,則應效他的小東人(指張學良)搞西安事變的幹法,出其不意,劫持統帥,然後以三兩天工夫,底定奉天,才是有效的辦法。舍此不圖而稱兵犯上,一經膠著,曠日持久,則叛軍就要作鳥獸散了。—這就是郭鬆齡原本克榆關、取錦州,勢如破竹,然終於12月24日兵敗巨流河,單騎走麥城,而夫妻雙雙被擒伏誅之原委也。治史者走筆至此,有餘慨焉!
尾 聲
說到郭鬆齡、韓淑秀夫婦的犧牲,確是很悲壯、很慘烈的。
他們見大勢已去,決定取道營口,返回關內。本來,軍中有能夠追趕火車的快馬,郭鬆齡可以控鞍脫險,但他念及夫人韓淑秀不會騎馬,於是,改乘一輛農家的馬車。這樣一來,沒有逃出多遠,便陷入了奉軍的網羅。
對於郭鬆齡,韓淑秀不僅是紅塵知己、窮途伴侶,當日還曾有活命之恩。辛亥革命爆發後,奉天的有識之士紛紛起來響應,郭鬆齡參與了組織工作。韓淑秀當時以小學教員身份做掩護,積極參加進步活動,她的家成為一個據點。她非常佩服郭鬆齡的人格與才幹,由相識、相知而心生愛慕。不久,郭鬆齡在白色恐怖中遭到逮捕,並被宣判死刑,韓淑秀四出活動,拚力營救。1912年12月25日,郭鬆齡等被押解到奉天城的大西門外,馬上就要行刑了,韓淑秀風風火火地闖進法場,手擎一份當天的《盛京時報》,高呼著:“刀下留人!刀下留人!”原來,報紙上登出了宣統帝《退位詔書》。這樣,在千鈞一發之際,由於政局驟變,郭鬆齡等人的生命得以挽救;而郭、韓二人則在生死關頭,收獲了愛情,結成為伴侶。
現在,這對患難夫妻再一次經曆著“生死劫”,逃奔在坎坷不平的鄉村土路上。黑龍江騎兵隊在後麵尾追不舍,當天就把他們抓獲了。消息立刻報告給張氏父子。張學良在前線司令部收到電報後,立刻命令秘書處長草擬電稿,叫把郭氏夫婦押解到他的司令部來。處長問:“你把他們弄來,打算怎麼辦?”張說:“郭是人才,為國家著想,我把他送到國外去深造。”豈料,電報沒有送達,那邊已經傳過來信息,郭氏夫婦雙雙遇害了。張學良連連跺腳,歎了口氣,連聲說:“完了!完了!”緊接著,又傳過來兩人屍體的照片,張學良批了“以火焚之”四個字,不忍目睹其慘狀。
郭鬆齡被俘後,曾想到要給張學良寫一封告別信。可是,剛剛開了個頭,說明“私產無多,除酌留一部分贍養年老父母外,其餘部分全數捐充教育、慈善事業費用”,後麵就再也寫不下去了,瞑目良久,擲筆而罷。下文,他究竟想說些什麼呢?遺憾?悵惘?悲憤?懷念?一切一切,都不得而知了。
張作霖聽說郭鬆齡夫婦已經被俘,自是十分快慰,當即下令將他們押回奉天,他要親自進行審訊;而與郭鬆齡結怨甚深的楊宇霆,生怕夜長夢多發生變化,竟矯命把他們就地槍決。12月25日那天,囚車開進了遼河灘,押解人員喊道:“郭軍長,請下車吧!到地方了。”郭鬆齡和韓淑秀知道下一步的結局,他們手拉著手,從容下車,相互愛憐地深情對望,露出不屈的神色。
同是這一天,十三年前,韓淑秀從法場上奪回了她所敬愛的情人的生命,陪伴他轟轟烈烈地走了一程;現在,她以自己的生命陪伴敬愛的丈夫走上了又一個法場,從此將永不分手,相伴到永恒。
臨刑前,郭鬆齡慷慨陳辭:“我倡大義不濟,死固分也;後來同誌,請視此血道而來。”韓淑秀從容地接上說:“夫為國死,我為夫死,我們死而無憾。”她告訴行刑者:“先向我開槍,讓軍長看著我走,好放心。”這樣,韓淑秀、郭鬆齡相繼飲彈而死。妻子時年三十四歲,丈夫四十二歲。
由於楊宇霆的插手,使郭氏夫婦的生命徹底失去了挽救的可能。對此,少帥一直耿耿於懷。其實,除非在他們被俘當時,就地放走;否則,即使被押解到大帥府,老帥也決不會饒恕他們,在百般折磨之後,最後還是難免一死。在客觀上,這倒使少帥免除了再一次的、更大的難堪與尷尬。
下列情景完全可能發生:在餘憤未平的情勢下,老帥會再次采取“綠林方式”,狠“將”少帥一“軍”:你小六子不是和郭鬼子穿一條褲子嗎?那好,我“成全”你郭鬼子,幹脆就叫小六子送你到西天好了。倘若這種局麵出現,少帥又將如何措置呢?當眾放了,根本沒有可能,他們逃不出老帥這混世魔王的手心;開槍吧,又怎能下得手呢?最後的結局,也許是玉石俱焚幸好這都是不著邊際的設想。
戲到這裏也就收場了。
八十餘年過去,天上白雲蒼狗,人間陵穀變遷。當年“舞台”上的三個主角、兩個配角,一個個都已相繼退場。看來,曆史老仙翁的寶葫蘆,確實不是吃素的,“嗖嗖嗖”地,不住地往裏吸人。
如同大家所知道的,在討郭戰事中,張作霖對日本人做出了許多承諾,可是,事後他又變了卦、賴了賬,結果,兩年半過去,就被關東軍炸死了。而楊宇霆,作為最大的贏家,自以為得計,驕橫跋扈,不可一世,他萬沒有想到,少帥執政之後,首先就拿他開了刀。少帥後來有個說法:“有人問我為什麼要殺楊宇霆,殺楊宇霆有許多原因,其中之一可以這樣說,楊宇霆是死在郭鬆齡的手裏,死在郭鬆齡事件上。”
對於郭鬆齡,張學良始終念念不忘,在許多場合都曾說起他,其感情之真摯、心情之沉重,令人為之動容。事過一年,張學良在複饒漢祥的信中,以哀惋的心情說:“良與茂宸共事七年,誼同骨肉,其去冬舉事鹵莽良事前不能察防,事敗不能援手。回憶前塵,痛至曷極!”
東北淪陷五十周年之際,張學良懷著無限感慨的心情追念說:“如果當時郭鬆齡在,日本人也許就不敢發動九一八事變。”倒戈一舉,不僅喪失了這位出色的愛國將領;而且使奉軍遭致嚴重挫傷。事物的發展不以人的意誌為轉移。後來發生的一切,都有悖於郭鬆齡反奉的初衷,這也是當時他所不曾料到的。
我們誰也不能預卜未來,隻能當“事後諸葛亮”。假設郭鬆齡能夠暫忍須臾,靜候其變,等到少帥主政東北,那時他們並肩攜手,實施“改造東三省”的規劃,那麼,白山黑水間的膏腴之地,定會辟出一片新天,建設新東北的史冊上也將塗寫濃重的一筆。然而,曆史老人卻在關鍵時刻搬了一個道岔兒,結果,時代列車碾出了沉痛而悲涼的轍跡。
記憶與時間等長。一幕曲終人散的悲劇,使人心潮湧浪,久久不能去懷。在郭氏夫婦的家鄉沈陽,在他們起事的沈山沿線,在整個遼沈大地,八十年來,人們一直在言說著這場充滿傳奇色彩的戰事,憶念著郭鬆齡夫婦與張學良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