尷尬局麵之四:
老帥下令,讓張學良掛帥去討伐郭鬆齡。看來,綠林出身的張作霖,處理事情還慣用“綠林方式”,最後亮出了這個撒手鐧,也可以說使出一個毒招兒:你小六子不是和郭鬼子“穿連襠褲”、情同手足嗎?那好,幹脆就叫你去帶兵討伐郭鬼子,看你怎麼下手。當然,這一決策還有更深層的考慮,它的“神奇效應”在爾後的作戰中發揮得淋漓盡致。誰說張作霖是個“粗人”啊?
如果說,前麵幾件事隻是使他愧怍,使他難堪,那麼,這最後的尷尬可就動了真格的,他被牢牢地置於彷徨無計、左右為難的困境,逼使他作出痛苦的抉擇。對張學良來說,如果踐行了恩師“大義滅親”的主張,通過武力,取父位而代之,就必然遭到“千秋忤逆”的罵名;反過來,如果執行父帥的命令,前去討伐“倒戈”的郭軍,又有悖於公理與良知,完全抹殺了正義與非正義的是非界限,同樣陷自己於不義。換句話說,這一仗無論為勝為負,誰勝誰負,都隻能是一個尷尬而難堪的結局。
在這兩難處境中,張學良陷入了極端苦痛之中。他失眠了,腦袋痛得像要炸開。
“無情未必真豪傑”。可是,感情過於濃重,又會使豪傑難於自處。在你死我活、殘酷無情的血火交迸中,深於情者,幾乎都沒有好的歸宿,為此,引發了詩人“英雄無奈是多情”的感歎。莊子有“處乎材與不材之間”的生存體驗,看來,豪傑行事,也要“處乎情與不情之間”了。
勸 和
絞盡腦汁,最後,張學良終於謀劃出一個在父帥與恩師之間都能交代過去的“兩全之策”—勸和息兵。他自信,以他們二人之深厚情誼與知己至誠,不愁郭鬆齡不聽從勸阻、罷兵言和。這樣,他又稍稍感到了一點輕鬆,一絲寬慰。
於是,來到老帥麵前,先是叩頭請罪,接著就談出了自己的“勸和”想法,這在張作霖來說,自是求之不得的。他也做出一種姿態,為了除掉郭軍反奉的部分口實,示意楊宇霆主動辭職。楊氏心領神會,當晚即悄悄溜走,去了大連。動身之前,張學良再次向父帥泣拜,表示“如不能製止郭軍倒戈,寧死不歸”。然後,就帶上秘書、參謀和日本顧問等一幹人,由奉天乘火車向前線進發。
當少帥的專車臨近山海關時,得知前麵的路段已遭到破壞,便退轉到葫蘆島,連夜乘“鎮海”號兵艦前往秦皇島,以便與郭鬆齡及早會麵。此時,張學良還充滿著自信,心想:隻要我們倆一談,什麼問題都能解決,不需要動武,東北軍內部從來沒有打過仗。《詩經小雅》裏說得好:“兄弟鬩於牆,外禦其侮。”槍口還是應該一致對外啊!
但事態的發展,並不像他設想的那麼簡單。郭鬆齡當時仍在灤州,以“軍務纏身”為托辭,回避同少帥的代表見麵。這樣,少帥就打算親自趕赴灤州,謀求一見,但遭到部下的一致反對,認為,那樣肯定會被扣下,然後“挾天子以令諸侯”,事情就更不好辦了。最後商量的對策,是由少帥致信郭氏,邀他上船一敘。
少帥在信中寫道:“這種內戰一旦發生,後患無窮,又可能引起日本軍隊幹涉中國內部爭端,負有喪權辱國的曆史罪孽,應三思而行。因此,請茂宸軍長親自到兵艦上來一趟,我們兩人慎重研究解決問題。”郭鬆齡看完信後,對來人說:“軍事時期,我不想見他;待打完仗回天津後,我們再見麵交談。”“開弓沒有回頭箭”,這完全符合郭鬆齡的個性。既然他拒絕見麵,那就等於關閉了和談的大門。—郭鬆齡的顧慮是,唯恐知己相見,動搖了他的反奉決心。
這使張學良十分失望。滿腹衷腸無由傾訴,感到痛苦不堪,他久久地凝視著窗外,默默不發一語。見此情景,他的日本顧問便又給郭鬆齡的隨身醫生、日本人守田打通了電話,要求他再次勸說郭氏,無論如何也要與張學良見上一麵。郭鬆齡聽過守田醫生的勸告,決絕地說:“我要說的話,在宣言中都作了充分闡述,再沒有見麵的必要了,就是說,已經沒有接受他的勸告、改變主意的餘地了。”
終竟由於兩人關係實在太深了,而且事關重大,少帥絕不甘心接受師生反目、同室操戈的結局,於是,下決心再做最後努力。他用鉛筆給郭鬆齡寫了一個便函,先向老師問候病情;然後寫下令人腸斷神傷的詞句:戰局一開,斷無完卵,“倘吾淪為天涯孤客,必無後會之期”;末尾鄭重寫上:“向夫人致敬。”
郭鬆齡披覽一過,默默地把信遞給夫人,說:“信上也提到你。”爾後,閉目良久,悄然滴下了淚水,頗有傷情之慟。守田醫生見此情景,趁便勸說郭氏應慎重考慮起兵一事。郭徹夜未眠,次日淩晨對守田說:“起兵是經過深思熟慮的,現在已不能終止。我已經四十二歲,這樣的病體,也許活不了多久了。”
盡管拒絕見麵,但郭鬆齡夫婦對少帥仍是一往情深;對於他拘守愚忠愚孝,“義不背父”,深感遺憾與失望。在陣前,韓淑秀聲淚俱下,當眾宣讀了郭鬆齡與張學良的往來信函:
鬆齡此次舉動,純為消除亂源,擁我公為首領,改良東北政治,不事內爭,休養人民。所發命令,均署我公之名,使部下不忘我公也。鬆齡自受知遇,以至今日,七八年矣。公待齡以恩遇,齡報公以忠誠,齡一身所有,皆公之賜,故夙夜策勵,欲有所建立,以報大德。凡所希之功名,皆為公而求,所望之事業,皆為公而立。自矢此身早為公有,區區之心天日可鑒。現在已知不能回奉,故拚將此身,仍以效忠於公為職誌。已約束部下,分途前進,以“清君側”而驅群小,另造三省之新局麵。成則公之事業,敗則齡之末局。如蒙鑒諒,即請暫移租界,稍待數日。如以為不可,即請指示善後辦法。
信中,郭鬆齡表達了對少帥的忠悃之誠。暗示少帥無須親自出馬,隻是借助一下名義;稍待數日,即可結束戰事,大功告成。
張學良在回電中加以婉拒,備述其艱難處境,希望得到郭氏理解:
承兄厚意,擁良上台,隆誼足感。惟良對於朋友之義,尚不能背,安肯見利忘義,背叛予父。故兄之所謂統馭三省、經營東北者,我兄自為猶可耳,良雖萬死,不敢承命,致成千秋忤逆之名。君子愛人以德,我兄知我,必不以此相逼。
兄舉兵之心,弟所洞亮。果能即此停止軍事,均可提出磋商,不難解決。至兄一切善後,弟當誓死負責。
對此,郭鬆齡頗不以為然,於是,以萬分懇切的心情,再次致函,曉以大義,勸他切不可盲從“老子”。“若徒以服從為孝,而長其驕盈侈大之心,是陷親於不義,委親於自危”。信的結尾寫道:
鬆齡願公為新世界之偉人,不願公為舊時代之梟傑;願公為平民謳歌,不願公為政客所崇拜。齡臨書心痛,涕淚沾襟,暫時相違,終當相聚。徼天之福,大事定後,仍請我公回奉主持一切。設不幸失敗,自認駑下,不圖恢複,甘願為農夫以沒世。倘因病弱不能以苦力自食,亦唯有伏劍自裁而已。決不要錢,決不討飯,決不步現代失敗人物後塵。齡之誌事,如斯而已,掬誠
奉告。
在疏通無計、勸和無效的情勢下,擺在張學良麵前的,唯有率兵抵抗之一途,再沒有其他的選擇餘地。這樣,一場讓兩個主角都身受其害—郭氏招致滅頂之災,少帥終生感到無比痛心—的內部拚爭,到底還是交火了。
對 陣
這是一場奇絕今古、中外罕見的戰事。對陣雙方的統帥由同一人擔任,張學良既是攻方郭軍的最高司令官,又是守方奉軍的統一指揮員。一身而兼二任,同時扮演兩個角色,既不像神話中的孫悟空那樣,一眨眼工夫就克隆出另一個美猴王,也不同於李逵和李鬼,一真一假,混淆難辨。這並非虛構,而是發生在20世紀20年代中葉的山海關外的確鑿無誤的現實。其奇崛詭異之處,莫要說在兩千多年前的《孫子兵法》中找不到恰切的詮釋;即使起克勞塞維茨於地下,這位曾以《戰爭論》馳名世界的現代軍事理論家,也照樣莫名所以。
且說,倒戈反奉的郭軍在主帥張學良、副帥郭鬆齡的名下,浩浩蕩蕩地向關外進發。不,開始時應該說是“鴉默雀靜”地穿行,隻是由於“策反”未成導致軍情泄露,才不得不索性公開化了。這種臨時變軌,最是兵家的大忌;隻是由於彼此強弱懸殊,對攻方暫未造成更大的影響。當時奉軍的精銳部隊,幾乎全部掌握在郭鬆齡手中,包括六個步兵師、兩個炮兵旅、一個騎兵旅以及輜重工兵等,總數在五萬人以上,並且擁有野戰炮二百四十門、迫擊炮一百五十門、重機槍一百五十挺;而兵力空虛的守方,由於倉促迎戰,未能形成防守合力,連招架之功也沒有,致使連山一役遭到慘敗。
本來,在防守的同時,奉軍還是有機會、有能力阻擊的。當總指揮官張學良在葫蘆島“鎮海”艦上,從望遠鏡中發現郭軍部隊聯翩北上時,艦上的炮長請示:“兵艦上的主炮可以有效地擊中目標,是否可以開炮?”張學良搖了搖手,斷然地說:“不,不能開炮,那都是我的部下。”是呀,辛苦經營多年的子弟兵,怎能忍心自相殘殺,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成為炮灰呢!
第二仗的主戰場在錦州。張學良集結殘部,正麵迎戰郭軍,戰果也並不理想。隻是靠著炸斷大淩河鐵橋,暫時阻遏了對方的強大攻勢。照這樣打下去,奉天易手,已成必然。可是,世事茫茫難料,人生前路多歧。到了第三仗,打到巨流河時,形勢竟陡然逆轉,郭鬆齡功敗垂成,徹底走了“麥城”,新民的白旗堡成了他的“滑鐵盧”。
恩格斯於1890年致約布洛赫的信中,曾有過這樣的論斷:
曆史是這樣創造的:最終的結果總是從許多單個的意誌的相互衝突中產生出來的,而其中每一個意誌,又是由於許多特殊的生活條件才成為的那樣。這樣,就有無數相互交錯的力量,有無數個力的平行四邊形。而由此產生出一個結果,即曆史事變,這個結果又可以看做一個作為整體的、不自覺的和不自主的起著作用的力量的產物。
巨流河之戰,以至整個郭軍倒戈反奉的成敗,同樣是“無數個力的平行四邊形”合力作用的結果。當然,它們的作用並非等同,而是有大有小,有主有從。在眾多的合力中,張學良占據主導地位。郭鬆齡之所以成了“氣候”,由一個普通的赳赳武夫、一介教官,青雲直上,而旅長,而師長,而副軍團長,統東北半壁之精銳,成萬眾影隨之雄豪,除了個人的才智外,主要是依靠少帥的信任、提攜。包括這次揮師出關,之所以能夠振臂一呼,應者雲集,端賴於運用少帥的影響,打著少帥的旗號,否則是很難奏效的。
而任何事物都有兩重性,正所謂“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問題在於,張學良是個有血有肉有頭腦有智慧的活人,他能夠為你所用,當然再理想不過了;如果隻是一廂情願,也就是說,他不聽從調遣,而是來個“倒戈的倒戈”,又將如何?從郭鬆齡角度看,上上策是能夠像他信中所要求的:少帥“暫移租界,稍待數日”;起碼是,虛應故事,裝聾作啞,作壁上觀。說明白了就是,隻打你的旗號,無須你本人出麵。因為他很了解張學良的為人,知道他不大可能甘冒“忤逆”的罪名,公開扯起大旗,背父自立。而下下策,也是郭氏所最怕的,是由少帥出任奉軍統帥,揮師抵抗。這樣,郭軍的旗號打不出去,下麵的仗也就沒法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