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掌燈時分,要給亡靈“送關門紙”,這也是“哭靈”表演最充分的時刻。伯母的三房子媳和女兒、女婿,以及娘家方麵來的親戚,十幾個人,按照男左女右的規矩,分跪在靈堂兩側,算做“陪靈”。每當親戚故舊來到靈前祭拜,他們都要跟著陪哭一場。男客女客,分別由喪家的男人、女人陪哭。
走馬燈似的人群,川流不息,賓主操著同一種腔調,帶著同一樣的表情,哭訴著同一種內容,例行著同一類的公事,大家都在圍著這個亡靈忙碌著,應付著,敷衍著,使得那本來應該是極度哀傷的祭奠,變成了一種形式,一種擺設,一種毫無意義的過場。回回如此,年年照舊。
任何人都看得出,這種借死人湊熱鬧、為活人爭麵子的吊喪活動,無非是做戲弄景,可是,卻沒有一個人敢於違俗,敢於進行一番講求實際的革新。因為,當一種習俗或者禮儀,為某一人群所共同認可之後,它就會自然而然地,成為每一個體所必須遵循的準則。“隨人情”的“隨”字,精確之處就在這裏。在傳統社會中,如果有誰不肯隨俗,或者直接違背了它,就必然會遭到公眾的非議,受到人們的恥笑。
這使人想起了魯迅先生的小說《孤獨者》。那個魏連殳是精通這些治喪禮儀的,為他祖母入殮時,般般禮儀都安排得井井有條,因而贏得了別人發出“仿佛是個大殮的專家”的讚歎;可是,作為身戴重孝的長孫,魏連殳竟又“始終沒有掉過一滴眼淚,隻坐在草薦上”,這又太不合乎大殮的禮儀了,因此,“大家忽而擾動了,很有驚異和不滿的形勢”。
舊時代的喪葬、婚嫁習俗,成因於一切都以過去的成規為基準的文化領域。一些生活習俗、禮節儀式的傳承,全是靠著模仿長輩的行為實現的。那些終生奔波於生計的勞動者,從來不會、也沒有那份精力,去過問這些屬於日常經驗世界的事情。當被問到“為什麼要這樣做”時,他們的答複,總是“刻板”式的一句話:祖祖輩輩都是這麼過來的。
在那種年月裏,對於這些鄉親,日常生活的長河,似乎已經失去了鮮活感,像一種無生命、無差別的靜止的畫麵,被擠壓在按固定程序與同一格式展開的模式之中。每個人每天都在重複著前一天做過的事情,基本上看不出什麼變化。從脫下胎衣、跨上搖籃到穿上壽衣、走進墳墓,幾十年間,每個人都同別人一樣,重複著那種平靜、緩慢、庸常、單調的漫漫
流程。
世世代代,人們在生、住、異、滅的過程中,整天穿著大體上一樣的衣服,吃著相差無幾的飯菜,住著相互雷同的房舍,種著同一品種的莊稼,一切都是那麼按部就班,那麼機械、被動。一個個人的臉上,都好像沒有憤怒,沒有歡喜,沒有憂愁,沒有哀傷,千人一麵地刻板、呆滯,仿佛對身邊發生的一切都不感興趣,都逆來順受,根本就沒有更新、改變的想法。每天都在“演奏”著沒有任何變調的慢板,經曆著生老病死的種種近似於麻木的生命演繹。
有一件很小的事,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一天傍晚,“羅鍋王”門前的那棵半枯的老榆樹起了火,煙霧迷漫,嗆得圍坐在一起納涼的人們一個勁兒地咳嗽。任誰都叨咕:這煙實在嗆人,卻又誰也不肯換個地方,更不想拎桶水來把它澆滅,盡管不遠處就有一眼水井。
連那個說故事的,也被嗆得咳嗽起來,隨口插上一句:“哎呀,這棵樹燒完了。”旁邊有誰也接上說:“燒完了,這棵樹。”
聽不出是惋惜,還是愜意,直到星鬥滿天,各自散去。
一年三百六十天,人們就是那麼因循將就,得過且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