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燈有味憶兒時·哭靈
那個年月,人們活著無聊,死了倒是出奇地熱鬧,—當然也是活人的熱鬧。最有意思的要算是祭靈、哭靈了。
我十一歲那年,西鄰大伯母病故了,母親讓我請半天假,去給一向待我很好的老人家吊靈送終。
走進大門,見到長長的院落裏搭起了靈棚,一口紅漆棺材擺放在靈堂正中,兩旁掛著許多藍幡素幛,微風拂過,發出“刷拉刷拉”的聲響;紙車紙馬、紙糊的衣箱被褥,擺滿了半個院子。為這種悲涼、肅穆的氣氛所感染,我忍不住一腔悲痛,暗暗地滴下了兩行清淚。可是,馬上就被另一種異樣的氛圍給震撼了,其實,也是給衝淡了。
從我的身後,急匆匆地走過來幾個吊喪的女客,還離靈堂遠著呢,她們竟同時喧騰起一陣響亮的哭聲,一直哭到靈前,然後,一個個半跪半伏在地下。伴著那一陣陣的拉著長聲的嚎哭,一無例外地有節奏地舞動著胳膊,接連不斷地向空撲打著;長嚎過去之後,轉為哀哀地哭泣,開始有韻味、有腔調地數落著,詠唱著,肩頭上下聳動不停,卻不見有淚珠滴落。
細聽起來,這種半是數落、半是詠唱的內容,倒是十分豐富的,不僅包括了對於死者的空泛的溢美之詞,還表達了生者的思念之情,訴說著無邊的哀痛、悲戚和無法舍身替死的遺憾。
“魔怔”叔博學多識,閱曆豐富,對於民俗也頗有研究。事後,我對“魔怔”叔說起了這件事。他講,這種詠唱屬於挽歌性質。它的起源可以追溯到先秦時期,經曆了一個由俗入禮,後又依禮成俗的發展過程。《莊子》裏有“紼謳”的記載。紼,是牽引靈車的繩子。紼謳,是牽引靈車的役夫所唱的勞動號子,後來演進為挽歌。《禮記》上也有“執紼不笑”的規定。
總之,當時唱挽歌的都是局外人,並不是喪家自身的事。所以,到了晉代,還曾發生過一場“挽歌該不該進入喪葬禮儀”的激烈爭論。結果,主張進入的觀點占了上風,後來也就相沿成習了。
“魔怔”叔還說,年輕時候他去過四川,那裏講排場、有派頭的大戶人家,舉辦喪事,不僅請吹鼓手,還要花錢雇嚎喪的,借以渲染氣氛,壯大聲勢。嚎喪在那裏,成了一種專門職業,從業的要學會多種嚎喪曲調,什麼《送魂調》、《追魂調》、《安魂調》、《封棺調》啦,一嚎就是三兩個小時,而且,調門特別高亢,抑揚頓挫,回環曲折,都能收縱自如。現在,哪家的女人或者孩子,遇到傷心、委屈的事了,哭起來沒完沒了,嗓門又高,人們就說,她們簡直是“嚎喪”,就是從這裏來的。
唱挽歌也好,嚎喪也好,既然都是他人的逢場作戲,也就難怪如此這般的裝腔作勢了。其實,那天吊喪的女客,多數我都認得。名義是孝子、孝婦的七姑八姨,實際上,與死者並沒有什麼切近的關係,大多是“八竿子打不著的”的街坊鄰居。但她們一個個,卻都裝做“如喪考妣”似的深悲劇痛的樣子,不過是走走過場,湊湊熱鬧,送個浮情。群眾早就把參加這類活動叫做“隨人情”了,實在是再貼切不過的。
當時,我注意到,一當這類表演式的舉動進行得差不多了,主持喪祭的當事人,便及時過來加以勸解。隻是,這些吊客非要做到“盡情盡意”不可,光是一般的嘴上勸說,還不肯起來,必須有人上前一個個攙扶,並一再地說,千萬不要哭壞了身子,才看似不情願地勉強站起。其實,這話也是揀好聽的說,同樣是一種“虛應故事”。哭也好,唱也好,不過是做戲給旁人看,哪裏會導致哀慟傷身呢!隻見這幾個女人站起來以後,沒有過上五分鍾,就同周圍的人,“嘰嘰嘎嘎”地說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