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見文學多嫵媚23(1 / 2)

青燈有味憶兒時·最後一塊碗花糕

每當我惹事添亂,母親就說:“人作(讀如昨)有禍,天作有雨。”果然,樂極悲生,禍從天降了。

在我五歲這年,中秋節剛過,回家休假的哥哥突然染上了瘧疾,幾天下來也不見好轉。父親從鎮上請來一位姓安的中醫郎中,把過脈之後,說怕是已經轉成了傷寒,於是,開出了一個藥方,父親隨他去取了藥,當天晚上,哥哥就服下了,夜半出了一身透汗。

清人沈複在《浮生六記》中,記載其父病瘧返裏,寒索火,熱索冰,竟轉傷寒,病勢日重,後來延請名醫診治,幸得康複。而我的哥哥遇到的卻是一個“殺人不用刀”的庸醫,由於錯下了藥,結果,第二天就死去了。人們都說,這種病即使不看醫生,幾天過後也會逐漸痊複的。父親逢人就講:“人間難覓後悔藥,我真是悔青了腸子。”

他根本不相信,那麼健壯的一個小夥子,眼看著生命就完結了。在床上停放了兩整天,他和嫂嫂不合眼地枯守著,希望能看到哥哥長舒一口氣,蘇醒過來。最後,由於天氣還熱,實在放不住了,隻好入殮,父親卻雙手捶打著棺材,破死命地叫喊;我也呼著號著,不許扣上棺蓋,不讓釘上鉚釘。爾後又連續幾天,父親都在深夜裏,到墳頭去轉悠,幻想能聽到哥哥在墳墓裏的呼救聲。

由於悲傷過度,母親和嫂嫂雙雙地病倒了,東屋臥著一個,西屋臥著一個,屋子裏死一般地靜寂。原來雍雍樂樂、笑語歡騰的場麵,再也見不到了。我像是一個團團亂轉的卷地蓬蒿,突然失去了家園,失去了根基。

冬去春來,天氣還沒有完全變暖,嫂嫂便換了一身月白色的衣服,襯著一副瘦弱的身軀和沒有血色的麵孔,似乎一下子蒼老了許多。其實,這時她不過二十五六歲。父親正籌劃著送我到私塾裏讀書。嫂嫂一連幾天,起早睡晚,忙著給我縫製新衣,還做了兩次碗花糕。可是吃起來,卻總覺著味道不及過去了。母親看她一天天瘦削下來,說是太勞累了,勸她停下來歇歇。她說,等小弟再大一點,娶了媳婦,我們家就好了。

一天晚上,坐在豆油燈下,父親問她下步有什麼打算。她明確地表示,守著兩位老人、守著小弟弟、帶著女兒,過一輩子,哪裏也不去。

父親說:“我知道你說的是真心話,沒有摻半句假。可是,—”

嫂嫂不讓父親說下去,嗚咽著說:“我不想聽這個‘可是’。”

父親說,你的一片心情我們都領了。無奈,你還年輕,總要有個歸宿。如果有個兒子,你的意見也不是不可以考慮;可是,隻守著一個女兒,將來總是人家的人,孤苦伶仃的,這怎麼能行呢?

嫂嫂說:“等小弟長大了,結了婚,生了兒子,我抱過來一個,不也是一樣嗎?”

父親聽了,長歎一聲:“咳,真像‘楊家將’的下場,七狼八虎,死的死,亡的亡,隻剩下一個‘囊囊不揣’(當地土語,意為沒有能耐)的楊六郎,誰知將來又能怎樣呢?”

嫂嫂嗚嗚地哭個不停,翻來覆去,重複著一句話:“爹,媽!就把我當作你們的親閨女吧。”嫂嫂又反複親我,問“小弟放不放嫂子走”,我一麵搖晃著腦袋,一麵號啕大哭。父親、母親也傷心地落下了眼淚。這場沒有結果的談話,暫時就這樣收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