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霎時夕陽古道無人語,
禾黍秋風尚馬嘶。
老天不管人憔悴,
滿腹幽情訴與誰?
想昨宵繡衾奇暖留春駐,
歎今宵翠被生寒有夢知。
不知他今晚眠何處,
縱然有夢也難隨。
特別是,書曲前麵,一般都有一首七律,起到總攬全篇、提綱挈領的作用。比如,描寫煙花女子杜十娘悲慘命運的《青樓遺恨》,共有五回,每一回前麵都有一首七律。第一回的詩是這樣的:
千古傷心杜十娘,
青樓回首恨茫茫。
癡情錯認三生路,
俠氣羞沉百寶箱。
瓜步當年曾賞月,
李生何物不憐香!
我今筆作龍泉劍,
特斬人間薄幸郎。
接下來,就是開篇:“說一段明朝萬曆年間事,勾欄院家家燈火夜夜壺觴。”
這些書段屬於民間文學、通俗讀物,很難說有多麼高的水準;詩作充其量也隻是三流品格。但是,在長期的吟唱、背誦過程中,父親把這些全都記得滾瓜爛熟。這樣,自己拿起筆來,或者隨意吟哦,就會自然地形成一些詩句,而且,合格入律,琅琅上口,能夠運用自如地表情達意。
有的時候,他還引證一些現成的詩詞名句,來表達一己的觀點和看法。比如,一般地勸解別人要有長遠眼光,不要拘泥於眼前得失,都會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他則換個說法,引證通俗讀物《增廣賢文》中的“留得五湖明月在,不愁無處下金鉤”來表述,令人覺得耳目一新。
從一定意義上說,盡管他也讀過李、杜、元、白,歐、蘇、辛、陸等人的作品,但若是溯源探流,與其說他是師承這些詩壇巨擘,毋寧說,是從韓小窗、羅鬆窗等一大批子弟書作者,以及一些不知名的通俗文人那裏,獲得了真傳,悟出了個中三昧。
記得我上了大學之後,有一次暑假回家,帶上了剛剛買到的陸侃如、馮沅君的《中國詩史》。父親隨手翻了一過,說:這裏麵講,詩歌發達的最初階段,和音樂、舞蹈密切地結合。子弟書裏的詩,就是結合著吟唱才流傳下來的。接下來,又自我調侃,說:
“武功講究拳係,叫做‘內家武當,外家少林’,少林來自民間。學詩也有不同路徑、不同流派,我屬於那種無師自通的野路子,是不入流的莊
院派。”
用現在的話來說,也就是草根詩人吧。
父親平常寫詩,隨寫隨扔,基本上沒有存稿。1969年,他病重、臥床,但頭腦十分清醒,還經常翻看新出版的《子弟書選》。我提議,幫他把過去寫的詩篇整理一下。他斷然拒絕,說:沒有必要。看我惶惑不解,便又問了一句:“你大哥瓦匠活優等,他蓋的樓房,縣長至今還住著。可是,你看哪一座樓房寫上了王慶學(大哥)的名字?”
我反駁說:“古人也好,今人也好,詩集上哪個不落上個名頭?”
父親說:那要看他是做啥的—文人、學者,寫詩文、做學問是本分;我是莊稼院的老農,本分就是種地。為人不能忘了本分。
父親的這番話,使我記起了小時候讀過的《莊子》,那裏麵有個屠羊說,因為曾經跟著君王一起逃難過,後來,皇上複國、回鑾,遍賞群臣,也要給他封個爵位。他卻百般拒絕,說自己的本分就是普通老百姓—宰羊的,最終也沒有接受。
擺正位置,不忘本分,這使我從中受到終身的教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