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燈有味憶兒時·草根詩人
每年立秋之後,父親都要趕著牛車,帶上長杆的大釤刀,去西邊的草場割柴。我是多麼想跟著去看啊!可是,由於在私塾讀書,一直找不到機會。這年,我因為患病,在家休養了三個月。父親看我已經康複,但臉色煞白,沒有多少血色,便要帶我去草場,曬曬太陽,待上一天。
我們起得很早,趁著涼快就出發了。路程大約有十幾華裏,我從來沒有出過遠門,便坐在車上,觀賞一路的景色。空氣清新極了,河清雲淡,草野蒼茫,望去有江天寥廓之感。到了草場,父親把牛卸下來,放它隨便去吃草;爾後,就揮起長把的大釤刀,蹚著大步割去。當地把這稱作“打
鋪片”。
釤刀比普通的鐮刀,刃子寬,木把長。雙手握著刀杆,仗著身子的助力,奮力揮動,一米多高的“秋板子”柴草,便隨著刷、刷、刷的響聲,一溜溜地倒下,不大工夫就是一大片。
我呢,跟在後麵,在柴草裏麵挑揀著漂亮的野花,很快就攢足了一大把。“秋老虎”名不虛傳,一點風絲兒都沒有,當空的太陽向下噴著火;四下裏,卻找不到一棵可以遮陰涼的樹木。父親怕我曬昏了中暑,便叫我躺在大車底下。雖然避開了驕陽,但是,下麵也仍是十分悶熱。
休息時,父親領我到沙河岸邊去掏螃蟹。原以為洞中捉蟹,手到擒來,誰知這絕非易事。我剛把手探進洞裏,就被河蟹的雙鉗夾住,越躁動夾得越緊,疼得我叫了起來。父親告誡我:悄悄地挺著,不要動。果然,慢慢地蟹鉗就鬆開了,但食指已經被夾破了。
父親過來從洞中把螃蟹捉出,並作了示範—用拇指和中指緊緊掐住蟹殼後部,這樣,雙螯就無所施其伎了。還教我把捉來的大蟹一個個用黃泥糊住,架在幹柴枝上猛燒,然後,摔掉泥殼,就露出一隻隻青裏透紅的肥蟹。我們坐在壩頂上,就著瓦罐裏的高粱米稀粥,吃起來鮮香可口。父親還教我把螃蟹的紫膏收集在一起,連同帶去的生菜葉和小蔥,一起卷進小米麵煎餅裏,味道尤其甘美異常。
吃飽了,父親麵對著眼前的高秋勝境,一時觸景生情,放聲吟唱著元人白樸的散曲《沉醉東風》:
黃蘆岸,
白蘋渡口。
綠楊堤,
紅蓼灘頭。
雖無刎頸交,
卻有忘機友—
點秋江,
白鷺沙鷗。
傲殺人間萬戶侯。
不識字,
煙波釣叟。
論學問,父親根本無法同老先生和“魔怔”叔相比。那兩位“老飽學”,對於詩學、詩作的涉獵與研究,功夫很深,但他們都是“述而不作”,很少動手去寫;而父親並沒有下力氣鑽研過詩學,也未見得真正精通詩詞格律,可是,他寫出來的詩,卻基本上都合格入律,而且,往往還很有韻味。這和他自幼大量背誦子弟書段有直接關係。那些子弟書,通篇都是韻文,唱起來琅琅上口,易懂易記。比如《天台傳》的開篇:
客居旅舍甚蕭條,
采取奇書手自抄。
偶然得出書中趣,
便把那舊曲翻新不憚勞。
也無非借此消愁堪解悶,
卻不敢多才自傲比人高。
漁村山左疏狂客,
子弟書編破寂寥。
還有《長亭餞別》這個書段的結尾:
攬轡持鞭款款的去,
霎時夫妻兩別離。
這鶯鶯獨立長亭上,
似醉如癡眼望著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