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番話,讓我懂得了許多道理;而且,也弄清了那篇小賦的真正作者。
“魔怔”叔不願與人交往,他認為,與其同那些格格不入的人打交道,莫不如孑然獨處,還可得個清靜。有時,一個人木然地坐在院子裏,像一個坐禪僧,甚至像一尊木雕泥塑。目光冷冷的,手裏擎著一個大煙袋,“吧嗒吧嗒”,一個勁兒地吸著。任誰走進身旁,他都不會抬眼
瞧瞧。
一天,本地一個頗有資財的表嫂去他家串門,見他那副孤高、傲慢的架子,便拍手打掌地說:“哎喲喲,我的老弟呀,就算是‘貴人語話遲’吧,也不能擺出那副酸樣兒!難道是哪一個借你黃金還你廢鐵了?”
“魔怔”叔睃了她一眼,現出一臉不屑的神情,冷笑著說:“樣兒不好,自家瞧。也沒抬上八抬大轎請你來看。”
他平素不怎麼喝酒,隻有一次,到一個多年不見的朋友家,喝得酩酊大醉。摔了人家的茶壺,罵了半晌糊塗街,最後踉踉蹌蹌地走出來,居然在喪失清醒意識的情況下,不費力氣地找回了自己的家門。我問他是怎麼找回來的,他說,不知道。用現代心理學來解析,這恐怕是因為以前無數次的回家記憶,已經內化在他的思維裏,形成了一種無意識的自在機製。
他有滿腦子學問,有時碰麵,會不經意地說起一個典故、一個成語。有一次,忘了是怎麼引起的,“魔怔”叔談到了《千字文》中的“易輶攸畏,屬耳垣牆”。他說,這句話從小就會背,卻弄不清什麼意思。後來,讀《詩經小雅》,遇見了“君子無易由言,耳屬於垣”這句話,還是不懂得。直到出外做事,一位善良的長者,針對他說話隨便,出言無忌,勸誡他要心存戒懼,多加小心,當時就征引了《千字文》中這句話。這時,他才明白了其中含義—說話輕率是可怕的,須知隔牆有耳呀!“輶”是古時的一種輕車,“易輶”就是輕易的意思。
除了這句話本身的教益;我還領悟到背誦的好處。隻要深深地印進腦子裏去,日後總會漸漸理解的;一當遇到待人接物、立身行事的具體問題,那些話語就會突然蹦出來,為你提供認識的參照係。
還有一次,他大概是剛剛抽過了鴉片煙泡,精神頭顯得十足,給我講起了一件往事:那是民國十七年,他在東北軍裏當差,隨部隊進軍河南,整天全是打內戰,軍心渙散,他已久萌去意,但找不著機會。那天,趁著攻下許昌官兵歡慶勝利的當兒,他向上司請假,說是父親病危,急於前往奔喪。上司一高興,就批準了“十天後回營”。而他已經打定了主意,“鞋底兒抹油—
開溜。”
說著,他就蹲下來,在水泥地上用粉筆畫了一條行經的路線,起點是漯河,當時的駐防地,他從這裏起身。他指著“漯”字問我:“這個字怎麼念?”我說:“念洛吧?”
“對了。”他接著說:“你讀過《說文解字》了,知道許慎吧?他就是漯河人。”
他從這裏到了周口、商丘,再經過菏澤,趕到濟南,旁邊有個章丘,在這裏過了一條河。說著,他在地上寫上“漯河大橋”四個字,問我:“怎麼念?”我心說:剛才已經問過了,便說:“漯(讀洛)河大橋。”
他說:“錯了。過這座橋時,我也是這麼念的。當地人告訴我,這個‘漯’要讀‘塔’。別看地方不大,曆史上出過許多名人,戰國時陰陽家學派創始人鄒衍,唐朝名相房玄齡,元代的散曲大家張養浩,都出在
這裏。”
同樣一個字,讀音卻兩樣,我感到很新奇。“魔怔”叔說,這種情況多著哩!河南有個溱水,這是上了《詩經》的:“子惠思我,褰裳涉溱。”這裏讀“真”。可是,到了蘇北,有個溱潼,卻要讀“秦”。傳說是乾隆皇帝到這裏,讀了錯別字,後來便沿襲下來—“金口玉牙,說啥是啥”呀!類似例子還有,吐魯番的“番”讀“翻”,廣東番禺的“番”則讀“潘”;廣東的瀧水,讀“雙水”,浙江的七裏瀧,卻讀“七
裏龍”。
“魔怔”叔這次的點撥,給予我的啟發是多方麵的:一是,讀音念字不可馬虎,特別是一些地名、人名;二是,到一個地方,應該留心考察那裏的人文蘊涵,比如名人、軼事等等;三是,培養了我對人文地理的濃烈興趣。這最後一點,對我的影響,尤其至為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