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見文學多嫵媚17(1 / 2)

青燈有味憶兒時·“魔怔”叔

塾齋的窗前有一棵三丈多高的大樹,交柯疊杈,翠影扶疏,勁挺的枝條上綴滿了紛披的葉片,平展展地對生著,到了傍晚,每對葉片都封合起來。六月中旬,滿樹綻出粉紅色的花絮,毛茸茸的,像翩飛的蝶陣,飄動的雲霞,映紅了半邊天宇,把清寂的塾齋裝點得爛漫中不乏雅致。深秋以後,葉片便全部脫落,花蒂處結成了黃褐色的莢角。在我的想象中,那一隻隻莢角就是接引花仙回歸夢境的金船,看著它們臨風蕩漾,心中總是湧動著幾分追念,幾分悵惘。

這株花樹是“魔怔”叔早年親手栽植的。他說,這種樹的學名叫做“合歡”,由於開的花像馬鈴上的紅纓,所以,人們又稱它作馬纓花。合歡的樹冠開闊,入夏清蔭覆地,自古以來,就適合庭院栽植。炎熱天氣,老先生、“魔怔”叔經常坐在下麵納涼。有時,我的父親農活間歇,也會荷鋤過來湊趣。

那天,麵對清幽、飄逸的花影繽紛的美景,“魔怔”叔說,晚清李慈銘的《越縵堂日記》裏特意提到它,說“花細如緝絨所成”,“茸豔幽綺,其葉朝敷夕斂,又名夜合花”。元代詩人虞集有這樣一首詩:

錢塘江上是奴家,

郎若閑時來吃茶。

黃土築牆茅蓋屋,

門前一樹馬纓花。

老先生說,蒲鬆齡的《聊齋誌異》,有一篇裏也提到過“門前一樹馬纓花”。

父親說是《王桂庵》。

老先生稱讚說:“你的記性真好”。

父親說:“因為這個風流才子王桂庵,也是河北大名人氏,很可能是敝同宗,所以就記住了。”一句話,逗得老先生和“魔怔”叔同聲笑了起來。

馬纓花樹上沒有掛著馬鈴,塾齋房簷下卻擺動著一串風鈴。在馬纓花的掩映中,微風拂動,風鈴便發出叮叮咚咚的清脆的聲響,日日夜夜,伴和著琅琅書聲,令人悠然意遠。棲遲在落花片片、黃葉紛紛之上的春色、秋光,也就在這種叮叮咚咚聲中,迭相變換,去去來來。“少年子弟江湖老”。六七十年過去了,無論我走到哪裏,那繁英滿樹的馬纓花,那屋簷下空靈、輕脆的風鈴聲,仿佛時時飄動在眼前,回響在耳際。馬纓—風鈴,風鈴—馬纓,永遠守候著我的童心。

說起“魔怔”叔來,從我記事起,他就是這樣一副麵相:瘦削的臉龐,黃黃的;終日陰沉沉的,很難浮現出一絲笑容;眼睛裏時時閃爍著迷茫、冷漠的光。年齡剛過四十,頭發就已經花白,腰杆也有些弓了。動作中帶著一種特有的矜持,顯現出優雅的懶散和恓惶的凝重,有時,卻又過度的敏感。幾片樹葉飄然墜落下來,歸雁一聲淒厲的長鳴,也會令他驚心怵目,四顧愴然。剛吐出了一句:“悲哉,此秋聲也”,竟然莫名其妙地流下來幾滴淚水,嗚咽著,再也說不出話來。

他那種淒苦、蒼涼的心境,留給我很深的印象,卻又找不出恰當的話語來表述。後來,讀了魯迅的作品,看到先生說的,總如野獸一樣,受了傷,並不嚎叫,掙紮著回到林子裏去,倒下來,慢慢地自己去舔那傷口,求得痊愈和平複—心中似有所感,覺得大體上很相似。當然,這裏隻是就事論事,沒有涉及更為深入的價值判斷。“魔怔”叔作為一個舊時代的普通知識分子,是不能同思想家與戰士相提並論的。

他感到空虛、悵惘和無邊的寂寞。老屋裏掛著一幅已經被煙塵熏得黝黑的字畫,長長的字句,用的又是草書,很少有人念得出來。在我認得許多字之後,他耐心地一個字一個字地說給我聽,原來是杜甫的一首七律。最後兩句是:“魚龍寂寞秋江冷,故國平居有所思。”

“魔怔”叔像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方外之人,整天生活在精神世界裏,對於物質生活從不講究、計較。他把各種資財、物品都看得很輕,不加料理;甚至連心愛的書籍也隨處放置,被人借走了也想不到索還。他常常對我說,人情之常是看重眼前的細微小事,而對於大局、要務,則往往態度模棱,無可無不可。這是人生的普遍失誤。接著,就給我誦讀一段

韻語:

子弟遇我,亦雲奇緣。

人間細事,略不留連。

還問老夫,亦複無言。

倀倀任運,已四十年。

當時,我曾問過:“倀倀任運”,該怎麼理解?他說,也就是懷才不遇,與世為忤,又莫可奈何,隻能聽天由命吧。我心想,這恰恰是他本人的真實寫照。所以,我一直以為這是他自己的一首述誌詩。

後來,聽劉老先生講解《古文觀止》,說到《賈誼論》時,他按照蘇軾的說法,“非才之難,所以自用者實難”,賈誼的悲劇所在,就是“不能自用其才”。“魔怔”叔也在場,但他對此說有不同的看法。他慷慨激昂地講了一大段話:大蘇才氣過人,可是出言武斷。“世不見用”和“不能自用其才”,沒有必然聯係。王勃說:“屈賈誼於長沙,非無聖主”,這個“屈”字很恰當。能不能“自用其才”,不完全是由主觀決定的,還要看所處的社會和時代。“苟全性命於亂世”,必然是“不求聞達於諸侯”;否則,就助紂為虐、同流合汙了。所以,處於明清易代之際的傅青主,才說他“倀倀任運,已四十年”。在那種情況下,你要他怎麼“自用其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