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喜歡背誦《詩經》。“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央。”整齊協韻,詩意盎然,重章疊句,琅琅上口,頗富節奏感和音樂感。誦讀本身就是一種欣賞,一種享受。可是,這類詩章也最容易“串籠子”,要做到“倒背如流”,準確無誤,就須下笨功夫反複誦讀,拚力硬記。好在木版的《詩經》字大,每次背誦七頁八頁,倒也覺得負擔不重,可以照玩不誤;後來,逐漸增加到十頁、十五頁;特別是因為我淘氣,先生為了用課業壓住我,竟然用訂書的細錐子來紮,一次帶起多少頁來就背誦多少。這可苦了我也,心中暗暗抱怨不置。
我原以為,隻有這位“黑先生”(平常稱他“劉先生”,賭氣以後就改口叫他“黑先生”,但也止於背後去叫),才會這樣整治生徒;後來,讀了國學大師錢穆的《八十憶雙親》的文章,方知“天下塾師一般黑”。錢先生是這樣記述的:“翌日上學,日讀生字二十,忽增為三十。餘幸能強記不忘,又增為四十。如是遞增,日讀生字至七八十,皆勉強記之。”塾師到底還有辦法,增加課業壓不住,就以錢穆離座小便為由,“重擊手心十掌”,“自是,不敢離座小便,溺褲中盡濕”。
我的手心也挨過打,但老師不是用手掌,而是用板子,榆木製作,不甚厚,一尺多長。聽人說,木板經尿液浸過,再用熱炕猛烙,便會變得酥碎。我和嘎子哥就趁先生外出,如法炮製,可是,木板依舊十分結實。
先生是一位造詣很深的書法家。他很重視書法教學,從第二年開始,隔上三五天,就安排一次。記得他曾經講過,學書法不僅有實用價值,而且,也有益於對藝術的欣賞。這兩方麵不能截然分開,比如,接到一封字體秀美、淵雅的書信,在了解信中內容的同時,也往往為它的優美的書藝所陶醉。
學寫楷書,本來應該嚴格按照摹書與臨書的次序進行。就是,先要把“仿影”鋪在薄紙下麵,一筆一筆地描紅,熟練了之後,再進入臨帖階段。由於我們都具備了一定的書寫基礎,先生就從臨帖教起。事先,他給我們寫好了兩張楷書的範字,記得是這樣幾句古文:“幼懷貞敏,早悟三空之心,長契神情,先苞四忍之性。”“江山之外,第見風帆沙鳥、煙雲竹樹而已。”囑咐我們,不要忙著動筆,先要用心琢磨,反複審視—他把這稱作“讀帖”,待到諳熟於心,再比照著範字,在旁邊認真臨寫。他說,臨帖與摹帖不同,摹帖是簡單的模仿,臨帖是在借鑒的基礎上進行自我創作,必須做到眼摹、心悟、手追。練習書法的訣竅在於心悟,讀帖是實現心悟的必由之路。
我們在臨帖上下過很大功夫。先是“對臨”,就是對著字帖臨寫。對臨以形為主,先生強調掌握運筆技巧,注意用筆的起止、轉折、頓挫,以及章法、結構。然後實行“背臨”,就是脫離字帖,根據自己的記憶和理解去臨寫。背臨以意為主,屆時盡力追憶讀帖時留下的印象,加上自己的理解與領悟。爾後,他又從書局為我們選購了一些古人的碑帖範本,供我們臨摹、欣賞。他說,先一後眾,博觀約取,學書、寫詩、作文,都應該這樣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