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還要加進一個小的插曲。
先生進門的當天,就跟來一個“遊學的”(專門負責供應文房四寶和各種常用書籍的)。我和嘎子哥買足了紙張、筆墨;待到要選購書籍時,自然要請示先生。先生逐冊翻看書商帶來的書本,發現全都是安東誠文信書局印行的,便對“遊學的”說:“你請回。我這裏有事要辦。”“遊學的”說:“先生忙,我明天再來拜訪。”老先生說:“明天也不要來了,你請回!—送客!”
書商走後,老先生對“魔怔”叔說:安東(現為丹東)的這家誠文信書局,聲譽不好。日本鬼子侵占東北之後,書局掌櫃的為了向敵偽獻媚取寵,以求得支持,承印了許多種“滿洲國皇曆”、教科書、教育掛圖和“詔書”、“國民訓”等,賣力宣傳“王道樂土”、“日滿親善”、“共存共榮”一類貨色。最惡劣的是,出版《三字經》時,竟在“廿二史,全在茲”兩句話的前麵,加上了“九一八,滿洲興;康德帝,都新京”十二個字,後麵改為“廿四史,全在茲”,受到各界人士的唾罵。不僅此也,他們還偷印上海、天津商務印書館、中華書局、尚古山房等出版的流行小說和圖片。由於它受到日本人的庇護,又兼坐落在“滿洲國”內,那些出版單位恨得牙癢癢的,也莫可奈何。
老先生說,我們無拳無勇,沒法和它對陣,唯一一條,就是不進它的貨,抵製它。買書不愁,用不了幾天,還會有別的書商上門送貨。結果,第二天,老先生就從鎮上把要用的書都帶了回來。
書都是線裝、木版的,文中沒有標點符號。先生事前用蘸了朱砂的毛筆,在我們兩人的書上圈點一過,每一斷句都畫個“圈”,其他則在下麵加個“點”。先生告訴我們,這種在經書上斷句的工作,古人稱作“離經”,意思是離析經理,使章句斷開,也就是《三字經》裏說的“明句讀(讀音為“逗”)”。“句讀”相當於現代的標點符號。古人寫文章是不用標點符號的,他們認為,文章一經斷句,文氣就割裂了,文意就僵滯了。但在誦讀過程中,又必須“詳訓詁,明句讀”,不然無法理解文章的內容。有時,一個標點點錯了,意思就完全反了。先生說,斷句的基本準則,可用八個字來概括:“語絕為句,語頓為讀”,語氣結束了,算作“句”,用圈(句號)來標記;語氣沒有結束,但需要停頓一下,叫做“讀”,用點(逗號)來標記。
先生麵相嚴肅,令人望而生畏,人們就根據說書場上聽來的,送給他一個“劉黑塔”(實際應為“劉黑闥”)的綽號。其實,他為人正直、豪爽,大氣凜然,卻又饒有風趣。他喜歡通過一些笑話、故事,向學生講述道理。當我們讀到《大學》的“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的時候,他給我們講了一個兩位教書先生“找得”的故事—一位先生把這段書讀成“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發覺少了一個“得”字。一天,他去拜訪另一位塾師,發現書桌上放著一張紙塊,上麵寫個“得”字。忙問:“此字何來?”那位塾師說,從《大學》書上剪下來的。原來,他把這段書讀成了“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末了多了一個“得”字,就把它剪了下來,放在桌上。來訪的塾師聽了十分高興,說,原來我遍尋不得的那個“得”字,跑到了這裏。說著,就把字塊帶走,回去後,貼在《大學》的那段書上。兩人各有所獲,皆大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