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見文學多嫵媚15(1 / 2)

青燈有味憶兒時·劉老先生

談到我的讀書經曆,有些朋友不解:20世紀40年代初期,不管是鄉村、城市,早都辦起了學校,為什麼卻讀了那麼多年私塾?我的答複很簡單:環境、條件使然。

我的故鄉處在一個緊鄰蘆葦蕩的荒村裏。當時的環境,是兵荒馬亂,土匪橫行,日本“皇軍”和偽保安隊,在別處可以橫行無忌,大搖大擺地進進出出,唯獨在這一帶不敢露麵,結果這裏便成了一處“化外”天地。加之,居住分散、戶數較少,學校自然也難以興辦。說到條件,就要提到“魔怔”叔了。他有一個男孩,小名喚作嘎子,生性頑皮、好動,三天兩頭招惹是非。“魔怔”叔自己沒有耐心、也沒有精力加以管教,便想延聘一位老學究來進行培養、造就。於是,就請到了有“關東才子”之譽的劉璧亭先生。他是“魔怔”叔早年的朋友,國學功底深厚,做過縣裏的督學和方誌總纂。隻因不願仰承日本人的鼻息,便提前告老還家了。

而我,由於得到“魔怔”叔的垂愛,他出麵說服我的父親,讓我一同上學。—其實,在我父親來說,是“欲渡河而船來”,正中下懷,求之不得。這樣,我便“借光”進入了私塾。母親說:這回好了,小馬駒戴上了籠頭。從此,我們這兩個無拘無管、瘋淘瘋炸的頑童,便從“百草園”來到了“三味書屋”。其時為1941年春,當時我剛滿六歲,嘎子哥大我

一歲。

私塾設在“魔怔”叔家的東廂房。這天,我們早早就趕到了,嘎子哥穿了一條紅長衫,我穿的是綠長衫,見麵後他就要用墨筆給我畫“關老爺”臉譜,理由是:畫上的關公穿綠袍。拗他不過,隻好聽從擺布。幸好,“魔怔”叔陪著老先生進屋了。一照麵,首先我就嚇了一跳:我的媽呀,這個老先生怎麼這麼黑呀!黑臉龐,黑胡須,黑棉袍,戴著一頂黑禮帽。高高的個子往那裏一站,簡直就是一座黑塔。

“魔怔”叔引我到廚房洗淨了臉盤,便開始舉行“拜師儀式”。程序很簡單,首先是,兩個蒙童向東牆上的至聖先師像行三鞠躬禮;然後拜見先生,把“魔怔”叔事先為我們準備好的禮物(《紅樓夢》裏稱之為“贄見禮”),雙手奉上;最後,兩個蒙童拱手互拜,便算了事。

接著,是先生給我們“開筆”。聽說我們在家都曾練習過寫字,他點了點頭,隨手在半張宣紙上,工工整整地寫下了“文章得失不由天”七個大字,再讓我們各自在一張紙上摹寫一遍。這樣做的用意,我體會,是為了掌握蒙童寫字的基礎情況,便於以後“按頭製帽”,有的放矢。

先生見我們每人都認得許多字,而且,在家都背誦過《三字經》、《百家姓》,便從《千字文》開講。他說:《三字經》中有兩句:“宋齊繼,梁陳承”,講了南朝的四個朝代,《千字文》就是這個梁朝的周興嗣作的。梁武帝找人從晉代“書聖”王羲之的字帖中,選出一千個不重樣的字,交給文學侍從周興嗣,讓他把這些字組合起來,四字一句,合轍押韻,構成一篇完整的文章。這可是個硬頭貨,要拿出真本事的。“王命不可違”呀!周興嗣苦戰了一個通宵,《千字文》斐然成章。梁武帝誦讀一遍,連聲誇讚:“絕妙好詞。”周興嗣卻熬得須發皆白。

先生說,可不要小瞧這一千個字,它從天文地理講到人情世事,讀懂了它,會對中國傳統文化有個基本的概念。

當時,外麵的學校都要誦讀偽滿康德皇帝的《即位詔書》、《回鑾訓民詔書》和《國民訓》,劉老先生卻不去理會這一套。反正“天高皇帝遠”,沒有人管束他。兩個月過後,接下來,就給我們講授“四書”,從《論語》開始,依次地把《孟子》、《大學》、《中庸》講授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