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世·八年前】
當老人知道了小翔的死訊後,先是睜大了雙眼,像是不敢相信一樣。他就那樣愣著,直到嘴唇顫抖著,發出哽咽的哭聲。那一瞬間,他好像老了十歲一樣。
他哭著哭著,就昏了過去。接著,無數認識或不認識的人蜂擁而上,將老人包圍起來。
銘靜靜的看著他,心裏非常別扭。但是他絲毫沒有難過,也沒有後悔。如果可以重新來過,他還是會那樣眼睜睜的看著小翔墜入死亡。
他這樣想著,回過頭去看了一眼那些陌生人,通過透明的空氣對小翔做了一個短暫的告別。
晚上又是一場大雪,蒼白的雪花與他家的喪事一起進行,整個一場白茫茫的祭奠。
老人整夜坐在堂屋裏,一片片的紙錢緩緩的、打著旋,被拋入火堆中,帶著同歸於盡的決絕。
一些鄰居紛紛來安慰老人,或真或假,卻一致的一副悲痛欲絕的嘴臉,好像自己家死了人一樣。而那些安慰的話語在老人的耳邊回蕩、飄忽,最後和那些紙錢與十年來相伴的歲月一起抽離、消失於命運的漩渦。
大家沉浸在一片悲痛的氣氛中,都沉默了。
銘蜷縮著身子,呆呆的坐在那間曾經屬於小翔的小屋子裏。他麵無表情的看向周圍,然後露出滿意的笑容。嚴實的沒有一個破洞的窗子,木製的小書桌和椅子,在這個地方顯得非常珍貴的台燈,軟軟的床,厚厚的被子。以及一些夾藏在細小角落裏的珍藏的糖果。這些,全都由於小翔的死,即將屬於銘了。
他站起身在屋子裏轉了一圈,又回想起自己住的小破屋子,又心酸又高興。
他不在了,真好。
銘這樣想著,迫不及待的躺到了床上,打算美美的睡上一覺。
堂屋裏裝模作樣的那些鄰居依舊沒有散去。在這種小地方,人們平時睡的都非常早。反正生活也沒什麼樂趣,還不如早早的休息。
他們都是這樣想的。
可是這幾晚就不同了。因為一個活生生的孩子的離去,所有人都像煮沸的開水一樣,沸騰著熱鬧了起來。
那人聲鼎沸的勁頭,讓人懷疑是誰家要結婚了一樣。
時間已經不早了,但紛紛的慰問並沒有結束,甚至可以說是,剛剛開始。
陸續又有新的鄰居走了進來。
“老楊啊,節哀順變吧。”
“老楊啊,日子還要過的……哎……”
“別太難過了,啊……”
“老楊啊,雖然大孫子沒了,可是小孫子還在呀……好好照顧他吧……”
最敏感的那個開關,猛然打開了。老人因過度的悲痛而一直處於朦朧狀態的意識與理智,終於蘇醒了過來。
小翔為什麼會掉進河裏?
當時銘在哪裏?
這中間又有什麼聯係?
一個鄰居的聲音打斷了他的臆想,它將他帶進了另一個事實裏。
那萬劫不複的開始。
“老楊啊,等辦完小翔的事之後,好好的陪陪小銘吧……那孩子肯定嚇壞了……小翔被撈上來時他就在旁邊呢……”
小翔被撈上來時他就在旁邊呢。
那是不是意味著,小翔掉進水裏時,他就在旁邊呢。
恐懼傷心與憤怒漸漸占據他的內心。此刻,它們以悲傷為導火線,輕輕的點燃,燒斷了未來的路。
萬劫不複。
又做夢了。
這次的夢境,又清晰了很多。
意識還在運轉,銘能清楚的知道,此時發生的事,都是夢。
可是那麼真實。
又是雪。可不可以換個場景。為什麼總是雪。
我討厭雪。害怕雪。
銘這樣想著,卻仍然無法改變他正站在一片鬆軟的雪地上的事實。
那觸感那麼真實,他低下頭走了兩步,甚至都能清楚的看到自己的腳印。呼呼刮過的大風,盤旋纏綿的大雪,它們紛紛席卷著,吹過他的臉頰。
這時,一隻冰涼的小手抓住了他的手指。軟軟的,涼涼的,動作輕輕的,那麼的小心翼翼。
“哥哥。”
他低下頭,看到了可愛的男孩子的臉。
不知道為什麼,他的心裏突然酸酸的,像是海綿被緩緩擠出了水來一樣,流經他的每一根血脈與神經,最後彙聚在心房中,將悲傷的血液沉澱出雜質。
“哥哥,不要離開辰。”小男孩說著,眼淚從大眼睛裏流了出來。它滴在雪地裏,發出無聲的、淚滴的破碎之音。
這個夢做到這裏,便戛然而止了。
因為銘突然哭了出來,毫無預兆、毫無理由的哭了出來。他從來沒有哭的這麼傷心過,就算自己被欺負的再慘,自己的傷再痛,他都沒有像這樣哭過。
他睜著空洞的雙眼,望著頭頂正上方黑漆漆的木板,視野中的那片慘白依然沒有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