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穿梭,十年過去,不知不覺景琦已從而立之年超過不惑之歲,成為四十一歲的中年人了。這年是西曆一千九百二十一年,民國紀元十年。白文氏剛好是"六六大順"的六十六歲老太太;秉寬進入花甲之齡,整整六十歲了;景琦的兒子敬業,年滿二十,成了血氣方剛的大小夥子。白家最大的變化,莫過於景琦事業有成,置辦了一座更講究的新宅子;再就是當年在宮裏侍候過西太後的太監王喜光,出宮後,被白文氏作主收留,且成了白家的大總管,這在京城裏頭,成為不大不小的一檔子競相傳說的新聞,人們多以為百草廳白家老號就是有氣派,竟能讓侍候過老佛爺的主兒去白家效力。知根知底兒的,則認為是二奶奶白文氏仁義,厚待有恩於白家的人。
白家的產業,已由白氏三房兄弟景怡、景雙、最琦共同經管,成為百草廳三大掌門人。為首的自然是景琦。按照多年傳下來的老規矩,每年春景天兒,就要盤點細料庫的藥材寶貝(平時提藥也如此),白氏三兄弟"三頭對案",現場監督,明唱明記核查賬簿,那情景很是莊重,不亞於在祖先堂祭祖--趙五爺、大頭兒和景怡、景雙、景琦五人站在細料庫門前。庫門把手上,套鎖著四把大銅鎖。
趙五爺宣布:"三個房頭兒的人都齊了,請大頭兒先開鎖!"大頭兒上前,開第一把鎖後退出;景怡上前打開第二把鎖;景雙開第三把鎖;最後是景椅打開第四把鎖。四鎖去,五人人。他們進人細料庫。
細料庫內。
一排排的大櫃架上擺著各種各樣的箱子、盒子、壇子、瓷瓶、瓷罐,靠牆放著藥櫃、酒缸、酒壇等等,每個架子上都掛著標明人庫日期的小木牌:"乾隆十一年X月X日入庫"、"道光三年X月X月入庫"。
"同治六年X月X日入庫"、"民國十年X月X日入庫"。
景怡、景雙、景價三人監督趙五爺取藥。大頭兒坐在賬桌前記錄,邊記邊高喊:"牛黃四斤三兩--麝香一斤二兩--明墨兩塊四兩八錢,當門子三斤--庫存三年虎骨酒一百斤--"
經過稱藥、開缸、記賬、核對一係列手續,才算完成提藥過程。四把大銅鎖又將細料庫大門鎖上。
景琦鎖好最後一把鎖退後,五人站在門前。而每到這時候,景怡總不忘的一句話是:"趙五爺,今兒提出了多少料,三個月之內一定要再補齊!"
新宅上房院。
白文氏、景價、王喜光,抱著狗的十三歲的丫頭霍香、秉寬、敬業沿廊子向北屋走來。
白文氏邊走邊問:"秉寬,你跟著老七到這邊兒來了?"
秉寬:"七老爺這新宅子總得有個老人兒看著,就把我弄過來了。"
景琦:"你在我這兒看門房留著辮子可不行。"
秉寬:"我不鉸,如今這世道,我看不順眼。還是老佛爺、皇上那會兒好。"
白文氏:"這王總管在宮裏侍候了老佛爺半輩子,他都鉸了,你還留著?"
秉寬奚落著:"當太監的都沒良心。"
王喜光上前揪了秉寬袖子一把:"我抽你!"大家都笑了。走到北屋門口,黃春忙迎了出來:"媽,我正收拾西裏間呢,預備著您過來住。"
"等我高興了,過來住幾天。"白文氏說罷,看了景琦一眼,故意試探著問,"你那位姨奶奶呢,不接回來?"
景琦惶恐地:"派人去濟南接了。這兩天該到了。"
白文氏言不由衷地:"行!你成了家立了業,蓋了新宅子,愛接誰接誰,我就管不著了。"
白文氏又向前走,大家忙跟上。景琦道:"哪兒的話,老太太該怎麼管就怎麼管,聽媽的。"
白文氏突然站住板起了臉,兩眼瞪著景琦:"聽我的?!"景琦惶惑地忙避開她的目光。
"當年要聽我的,把九紅留下來,那孩子就不會在火車上小產!"
白文氏越說越氣憤,景琦嚇得忙低下頭。大家忽然感到氣氛緊張,黃春在一旁更不知如何是好。
王喜光見狀,趕忙上前打岔:"二老太太,您再去三廳看看,大少爺住三廳!"
敬業走上前:"奶奶,到我屋去看看,孩子們都在那兒等著呢。"
白文氏:"走,瞧瞧去!"眾人簇擁著白文氏遠去,隻景琦一人兒呆望看若有所思。
範記茶館。
茶館外街上,路邊停了許多賣菜的平板車;王喜光慢悠悠向茶館走來,夥計在門口高喊著:"王總管裏邊兒請!"
茶館大堂裏坐滿了賣菜的、拉黃包車的……各類苦力,這些人大都光著膀子吃飯,喝酒;沿牆一溜兒多半坐在板凳上靠牆睡覺。王青光走進來,有些體麵的菜客向他打招呼,王喜光愛答不理,隻點點頭,走到單間門口,武貝勒已站在單間門口恭候,二人招呼一聲進了單間。靠著單間隔扇坐著一個壯漢,頭靠在隔扇上,似乎在睡覺,一個大草帽蓋住了大半個臉,看不清是什麼人。
單間裏。王喜光和貴武對坐,桌上擺著酒菜,二人誰也不動筷子。王喜光沒有吃的意思,冷淡地:"貝勒爺,什麼事兒您呐?趕緊說,我沒工夫!"
貴武:"吃著聊著!"
王喜光:"不行,這就得走。七老爺叫我陪著他去海澱呢!"
"我就為這事兒,景琦不是要在海澱蓋個花園子嗎?"
"地兒都看好了。"
"您把這個工程交給我辦!"
"這算怎麼回事兒?您是七老爺的老丈人,您自己去說就行了,怎麼求我?"
"兄弟呀,您還不知道景琦那脾氣?他快成我的老丈人了!"
"哎呀,這事難說,誰都知道這是個肥差!多少人在這兒賊著呐!"
貴武忙掏出一張銀票遞給王喜光:"景琦麵前您多美言幾句,這是一點兒小意思!"
這時門外靠在隔扇上睡覺的壯漢,稍稍動了一下,又把草帽往下拉了拉,傾聽著屋裏的談話。
"貝勒爺,太客氣了吧!"
"咱們誰跟誰呀,事成之後,這點兒銀子隻算個零頭兒!"
"我隻能說試試看,辦不成可別埋怨我!"
草帽遮麵的壯漢一動不動地坐著……
新宅頭廳院。
景琦與王總管從過道轉出來,院裏一個花匠在修剪一棵二度梅。
王喜光道:"海澱的花園子就包給武貝勒吧,要不他也閑得難受!"
景琦:"就這麼著吧,叫他盯著點兒,別偷懶兒!"王喜光心頭一陣暗喜,忙答道:"行,我告訴他!"
二人說著路過門房,景琦向裏一看,秉寬坐在門房的椅子上歪著腦袋睡著了,發出斷斷續續的呼嚕聲,景琦回頭輕聲叫花匠:"嘿!把剪子給我。"
花匠忙走過來將剪子遞給景琦。"您幹什麼?"王喜光問,景琦忙搖手示意他倆別出聲,悄悄走進門房,躡手躡腳來到秉寬身後,輕輕將剪子張開來對著秉寬的辮子用力一鉸……
秉寬一下子驚醒了,回頭看看景琦,不好意思地笑了:"七老爺,我打了個盹兒!"
窗外的王喜光和花匠看得張大了嘴。屋裏的秉寬起身扭臉兒覺得不對勁兒,忙伸手摸自己的後腦勺,發現辮子沒了,大驚:"嗯?我的辮子?!""給你!"景琦順手將辮子扔到桌上,轉身撒腿向門外跑。
秉寬大叫:"我的辮子!我的辮子--"
景琦和王喜光撒腿跑出大門,秉寬舉著辮子追出來,帶著哭腔大叫:"我的辮子!我的辮子--我不活著啦!"
老宅前街。
景琦和王喜光得意地笑著走來。王喜光:"這下兒給他除了根兒了,七老爺,也就是您!"
景琦壞笑著:"這可夠他哭幾天的!"
胡總管和背著工具箱子的李滿福走出,門口停著兩輛馬車,趕車的牛黃、狗寶站在車旁,景琦和王喜光走上台階,胡總管忙迎上:"七老爺,活兒都做完了。這位李頭兒活兒不錯。"
景椅:"別虧了他,多給幾塊錢!"
李滿福惶恐地忙道:"給了給了!"
胡總管:"海澱修花園子正好缺木匠,叫他去吧!"
景琦:"去跟貝勒爺說,這事歸他管,就說我叫去的。"
李滿福感恩地:"謝謝老爺,可救了我們家了。"
白文氏和玉婷、佳莉從大門走出。丫頭槐花扶著白文氏。景琦忙迎上去:"媽!"
白文氏:"我們聽戲去,你去不去?"
景琦:"今兒不行,我得去趟海澱。"
白文氏拉著槐花:"見過七老爺。這是我新買的丫頭槐花。"
槐花靦腆地:"七老爺!"話音未落,忽然傳來秉寬的喊叫聲:"二老太太!二老太太!"眾忙回頭看。隻見秉寬舉著辮子哭喪著臉跑來:"您瞧瞧!您瞧瞧!"
白文氏詫異地:"這是怎麼了?"景琦仍壞笑著。
秉寬:"七老爺把我的辮子鉸了!"
景琦:"嗬--你還跑這兒告狀來了!"
"老七你也是,好模當樣兒的鉸他辮子幹什麼!他愛留就叫他留著吧!"白文氏說完也笑了。
景琦:"行了行了,賞你幾塊大洋還不行!"
秉寬憤怒地:"我不要!我要辮子!"
景琦:"這都鉸下來了,也長不上了!"
秉寬突然蹲在地上哭了起來:"我不活著啦--"
白文氏喝道:"胡說八道!你看這麼多人誰還有辮子?!都不活著啦?!"
秉寬不服地:"這是祖宗留下的!"
白文氏:"告訴你,你祖宗才沒辮子呐!"
景琦:"媽!你甭理他,快看戲去吧!"
玉婷:"哥,就數你壞!"
"秉寬,等我看戲回來結結實實打老七一頓給你出氣,玉婷,咱們走!"白文氏說罷和玉婷下台階上車走了。
秉寬無奈地拿著辮子往回走,悲慘地叫著:"我的辮子,我的辮子呀--"
海澱花園子。
一大片荒地,野草叢生,坑窪不平。景琦、武貝勒、王總管、包工頭正站在一個小土坡上看著圖紙和荒地。景琦指點著吩咐:"把西河的水給我引過來,從這兒過,拐個彎兒,兩頭安上閘!"
包工頭點著頭:"明白了,明白了!"
景琦:"把活兒給我幹好了,甭給我省錢!要是跟我這圖上不一樣,我叫你拆了重蓋,一個大錢兒也不給!"
貴武:"聽見沒有?用不著給七爺省錢,七老爺有的是錢!"
王喜光:"把活兒幹好了,別給我臉上抹黑!"
包工頭:"我長幾個腦袋?七老爺蓋花園子,我敢耍花活?我先打個總數出來,您先過過目。"
景琦:"甭叫過目,全都貝勒爺做主,有事兒跟王總管商量!"
王喜光和貴武得意地交換了一下眼色。
範記茶館。
大堂裏依然是坐滿了賣苦力的。夥計吆喝著賣菜的車主,吃飯的,喝酒的,亂亂哄哄。靠單間的隔扇依然靠坐著那個戴草帽的壯漢,草帽壓得很低,看不見麵孔。
隔扇這邊兒的單間裏。武貝勒和包工頭正研究擺在桌兒上的預算清單。
貴武:"聽明白了嗎你?你用不著給他省錢!"
包工頭:"明白,我怎麼不明白啊!這我至少多打上兩成去!"
貴武:"嗨--你真不開眼!你這總數至少還得往上翻一番!"
包工頭嚇了一跳:"貝勒爺,這--忒邪乎了吧!"
貴武:"嗨!你哪兒知道我們這位爺呀,你問問他家裏有多少銀子?多少寶貝?多大進項?他一概不知……"
壯漢靠著隔扇一動不動,似乎睡著了,但裏邊兒的對話他聽個一字兒不落。
"他花錢從來沒個數兒!這個園子蓋下來,咱倆後半輩子的吃喝就全有了!"
"可是萬一……"
"沒什麼萬一!聽我的!"
"我聽您的,有什麼事兒,您得兜著點兒!"
"放心!王總管那邊得打點好,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
壯漢突然站起身向門外走去,草帽壓住了大半個臉!
新宅上房院西廂房。
楊九紅的哥哥楊亦增,嫂子陳玉芝,丫頭紅花和聽差小福子正在往屋裏搬行李,收拾東西。景琦和楊九紅站在裏間屋門口看著。三十多歲的楊九紅風采依舊,顯得更豐腴,嫵媚,手裏抱著一隻波斯貓,見哥嫂忙活,便道:"哥,嫂子!這兒用不著你們了,你們住二廳北屋,去吧!"
景琦:"小福子,去幫著收拾一下。"
小福子:"這下可好了,搬到一塊兒住,姨奶奶可舒心了。"小福子和楊亦增、陳玉芝走出門去,紅花忙著解箱子上的繩子。
景琦:"你怎麼把你哥哥、嫂子也帶來了?"
楊九紅:"不許?"
"不是不許!你不是說,你從小是叫他們賣的嗎?"
"這都二十年了,陳穀子爛芝麻了!"
"怪了,你不是特恨他們嗎?"
"恨不恨的也是我的娘家人!"
"我打心眼兒裏看不上這種人。娘家人又怎麼了?"
"沒有娘家人就受人欺負,我早看出來了!"
"誰欺負你了?誰欺負你了?!"
九紅笑了,轉過臉對紅花道:"紅花!你去看看你的姐妹兒們,我和七爺有話說,不叫你別來!"
"是!"紅花忙走出屋子,關上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