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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月上了中天,從柳梢中班駁透出,秦淮河沿岸仍是一片笑語鶯歌,燈火通明。
夜禁之法從唐時起施行,初時法令最為森嚴,宋時從皇帝到小民都貪圖享樂,幹脆廢除了這條法令,至元蒙時幹脆成了獵殺漢人的借口,鬧得人心惶惶無人敢於夜行。本朝洪武太祖平定天下後,雖恢複了夜禁,卻禁不住這十裏秦淮的旖旎豔香——據說就連府尹他老人家的親屬也在其中有些幹股,來往的又多是達官貴人,於是官府對這這一塊就睜隻眼閉隻眼:隻要你夜禁後不離開沿岸這片,也就不來多管。
這裏的青樓楚館不知凡幾,人頭攢動摩肩接踵,小古躲進一間沒人的水閣,脫了身上黑袍,反折過來一穿,立刻便是一襲湖水藍翎紗襖子,又從包袱裏取出一條綜裙換上,把雜物打進包袱,便嫋嫋走了出去。
她扮的容貌偏老,又顯得幾分薄冷,旁人看了隻以為是哪間妓館的鴇母或是管事大姐,倒也沒人來擾。
熟門熟路的找到岸邊第七棵柳樹,從水邊倒影確定沒人跟蹤,這才走進深巷,幾個轉折後,終於到了一間館閣前。
大門處紅綃垂門,紫檀為檻,煞是氣派。門頂匾上一行字銀鉤鐵劃“萬花樓”。內有大廳錦堂,一派花團錦簇,,歌舞之聲婉轉悠揚,一陣陣的夾雜有男人的歡呼喝彩聲。
小古走到門外,便被青衣黑褲的兩名小廝攔住,她嘶啞著嗓子拿出木牌憑證,“你家鴇母讓我送幾個新鮮的繡樣給她看。”
小廝們連忙帶她進入,沿回廊繞過影壁,眼前一色素梅,枝幹森虯,錯落有致。
到了內院又被兩個黑衣壯漢攔住,“媽媽有事,不能招待,請回。”
她一提衣袖,露出衣料內襯——上麵繡有小小的一朵蘭花,兩人頓時麵色一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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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花樓的內院蜿蜒曲折,高樓連接,是為非富即貴的客人們準備的雅間,其中一間的蘭香閣今日卻寂靜無聲,暗無燈火。
房裏分明已經坐了人,卻隻能聽到靜靜的呼吸聲。
樓梯上傳來腳步聲,眾人不由坐直了身子,有人習慣性的手摸刀鞘警戒。
門吱呀一聲推開,靠門有人低聲說了一句:“十二娘子到了。”
眾人這才鬆了口氣,上首那人低聲吩咐道:“掌燈。”
隻有一根燈芯被點燃,幽微的光芒被窗縫間暗風吹得搖曳不定,照出各人在屏風上的身影,屏風上繪了一簇蘭花,幽獨生長於斷瓦殘垣間,風姿卓絕不凡。雖是寥寥丹青妙筆,卻讓人眼前一亮。
上首那人問道:“十二妹,因何姍姍來遲?”
“路上遇到些意外。”
小古一句淡淡帶過。
那人便不再追問,隻是幹咳一聲,道:“既然都到齊了,就開始吧。”
周遭黑暗中,下首第三位是個高髻雪膚的豔裝少婦,嬌笑了一聲,卻無半點歡愉,“二哥,今日之會是為何?”
“明知故問。”
第四位是個中年漢子,個頭魁梧一臉紮髯,手上有厚厚的繭子,他冷冷的說了一句。
“出了這麼大的事,再不聚齊商議,那就隻好去地府陰間相會了。”
說話這麼尖酸的那人眉眼俊朗,似笑非笑間更添迷人神采,隻是兩個眼珠不安分,溜溜直轉。
“九哥就這麼去了,剩下我們苟且活著,不知道什麼時候是個盡頭。”
這是個美貌嬌弱的少年,脂粉氣很濃,一邊哽咽,一邊眼圈已經紅了。
上首第二位喘咳了一陣,聽起來是上了年紀的婦人,“我已經四十了,半截身子入土,沒想到卻是白發人送黑發人,九弟他……可惜了。”
“可惜了”這三字宛如千鈞巨石一般壓在眾人心上,想起那人六藝詩書無一不通、溫文儒雅卻又凜然剛直的模樣,頓時悲慟得喘不過氣來。
淚,早在多年前就流幹了。痛,已是痛無可痛,多年前他們便失去了所有,今後的漫長歲月裏,還將繼續不斷的失去。
命運早就注定,無法抵抗,無法躲閃,即使是用盡心力也無法挽回。
一片愁雲慘淡中,下首第七位,有人朗朗說道:“王霖他死得太冤,我們不能就此罷休!”
語聲鏗然,眾人心中頓時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