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儀回到府中,已經是三更時分,無意入睡,便信步遊蕩到池邊石亭下。
抬頭一看,卻見一個白色身影正站在石亭之中,不是嬴華卻是何人?張儀走過去笑道:“夜半時分,形影相吊,倒是別有風韻呢。”便攬住了男裝麗人的身軀。嬴華便笑著掙脫:“誰個形影相吊?你才是!”張儀笑道:“在等我麼?”嬴華嬌嗔道:“等你做甚?不許人家有心事麼?”張儀便拉了嬴華坐在自己身邊:“如何?見到王兄了?”嬴華點點頭,輕輕的嗯了一聲。張儀笑道:“有甚動靜?也見到太子了?”嬴華卻嫣然一笑:“你不是能事麼?猜猜。”女兒嬌態十足,與平日的灑脫英風大是不同,竟是分外動人。張儀怦然心動,猛然結結實實的摟住嬴華,在她耳邊笑道:“讓你嫁給我?是麼?”嬴華咯咯笑著,一句話沒說便軟倒在張儀懷裏。
張儀雄心大起,一把便剝扯去了嬴華的男兒長衫,顯出了一身滑手的紅色錦緞小衣。月光之下,赤裸裸的嬴華被放倒在石案上,潔白豐盈的身軀竟是晶瑩生光鮮紅欲滴!烏黑的秀發上卻又是一頂男兒高冠,竟平添了幾分奇異的媚色。張儀也是第一次在明月之下品嚐麗人,微風習習,體香津津,玉體毫發皆見,比起吹滅燈燭卻大不相同,更是覺得美不勝收,竟一氣猛勇了半個時辰,兀自興猶未盡……
嬴華閉著眼睛癱了好一陣,方才紅著臉裹著衣服坐了起來,打量著張儀笑道:“世上可有這般丞相,未婚先亂,風流非禮?”張儀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公主風流,丞相何敢裹足不前?”嬴華一陣咯咯笑聲,伸手飛快的在張儀臉上摑了一個清脆的巴掌:“呸!本公主從來不是淑女,是你的剋星!”張儀卻摟住了嬴華赤裸的身子笑道:“我天生皮厚,耐剋,願怎麼剋都由得你了。”嬴華伸出赤裸的雙臂便攬住了張儀脖子,悄聲笑道:“你這無賴勁兒,當真可愛!若象蘇秦那般正經八百,才沒氣力!”張儀不禁哈哈大笑:“噫!你卻如何曉得蘇秦沒氣力?果真不是淑女……”嬴華一急,竟猛然用長衫包住了張儀的頭:“夜半時分,你是公雞打鳴麼,忒般大聲?”張儀愈發笑不可遏,咳嗽著撕扯開長衫,搖頭晃腦道:“公雞打鳴,職責所在,何罪之有也?”逗得嬴華又咯咯笑了起來,聲音竟是比張儀還響亮。
笑鬧一陣,嬴華才說起了進宮情景,張儀竟是越聽臉色越沉。
嬴華是嬴虔的小女兒,是秦惠王的堂妹,又是行人兼掌黑冰台,一等一的王族公主加機密幹員,任何時候晉見秦惠王都無須通報。誰知這次卻大不一樣,剛剛過了王宮正殿,便被一個老內侍攔住,說是要稟報秦王允準方可。嬴華頓時沉下臉來,大袖一揮,便徑直走了進去。老內侍不敢攔截,便連忙一溜碎步跑開了。將近秦惠王書房,卻見長史甘茂從書房旁邊的小門匆匆迎來,遙遙一個長躬道:“行人且請止步,我王今日不適,不能見臣理事。”嬴華眉毛便是一挑:“甘茂大人,王兄有病,我更得探望了。”甘茂卻沉著臉道:“行人也是公主,如何不知法度?”嬴華頓時氣惱,冷笑道:“既知我是公主,你便讓開。”甘茂卻梗著脖子道:“身為長史,職責所在,請公主退下。”嬴華幾曾受過如此怠慢,怒火竄起,抬手便狠狠打了甘茂一個響亮的耳光!
甘茂大叫一聲:“來人!給我拿下!”一排武士便鏘鏘跑過來圍住了嬴華,卻麵麵相觀不敢動手。嬴華正要發作大鬧,卻聽得大書房裏一聲嘶啞的叫聲:“是華妹麼?別理會他們,進來便是了。”嬴華黑著臉哼了一聲,一甩大袖便徑直進了書房。甘茂卻是愣怔在那裏,大是尷尬。
進得書房,嬴華卻驚訝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曾幾何時,壯健沉穩的王兄,竟然變成了半躺在坐榻上的一個白發蒼蒼的枯瘦老人!
“王兄!你……你如何變成了這般模樣?”嬴華一陣哽咽,便撲上去抱住了秦惠王。
秦惠王慈愛的拍拍嬴華的肩膀:“小妹啊,坐在這兒,聽我說,我是剛剛醒過來的,你來得正是時候啊。”嬴華哽咽著跪坐在坐榻前,望著蒼老的秦惠王卻是止不住的淚眼婆娑,及至秦惠王斷斷續續的說完,嬴華的雙眼便隻有警覺閃爍的光芒了!
大半年前,巴蜀捷報傳入鹹陽,秦惠王高興異常,大宴群臣,自己也酩酊大醉,一番吐瀉,直睡了三日方才醒轉。奇怪的是,秦惠王醒來後見榻前站著兩個大臣,覺得眼熟之極,卻硬是想不起他們的名字,隻顫巍巍的指著他們,臉脹得通紅,卻是說不出話來!一個黑胖子高聲道:“臣,樗裏疾、甘茂。我王沉睡三日了。”秦惠王明白過來,心下一鬆,一切便都想了起來。
從此,秦惠王便自覺得了一種怪病:經常莫名其妙的覺得頭頂“鑽風”!此時便一陣混沌,必是忘人忘事。有一次,竟連形影相隨的老內侍也想不起來了。幾次之後,秦惠王大是惶恐,便將實情秘密說給了最高明的一個老太醫。一番望聞問切後,老太醫閉目搖頭,竟說此病無名無藥,隻可求助於“方士”。
秦惠王笑道:“老太醫莫非也混沌了?那‘方士’是周天子的獄訟秋官,洛陽倒是還有。隻是,這‘方士’如何便通曉醫術了?”老太醫連連搖頭:“王知其一,不知其二。老朽所說方士,不是秋官方士,卻是如今興起在燕齊海濱的一種異人。此等異人自稱通得天地鬼神,驅得妖邪怪病,又能延年益壽。老朽雖對方士不齒,然自知不能醫我王頭風怪疾,也是無治亂投醫,惟願我王三思。”
秦惠王素來不信邪術,但見老太醫無法可治,便到太廟祭祖祈禱,並請大巫師以最古老的鑽龜之法占卜一卦。誰知卦辭竟隻有八個字:“幽微不顯,天地始終。”饒是大巫師反複揣摩龜甲紋路,也解不出是吉是凶。秦惠王長歎一聲作罷,便聽天由命了。從此,這怪病便成了折磨秦惠王的鬼魅。秦惠王心誌強毅,便立下了一條宮法:他但有混沌嗜睡之狀,長史護衛便須禁絕朝臣入宮,直至他清醒過來,親自解除禁令。日複一日,鑽風怪症發作得漸漸頻繁,強壯沉穩的秦惠王飽受折磨,竟倏忽間變成了一個枯瘦如柴的白發老人!
嬴華心頭怦怦直跳,卻又無法撫慰這位王兄。思忖一陣,嬴華問:“大哥,你這陣能清醒得幾多時辰?”秦惠王喘息著笑道:“有事你便說了,天黑前大體無妨。”嬴華靜下心來,便先大體說了與張儀出使山東的情景與各國變法進展,秦惠王笑道:“這些事有丞相在,我不擔心。對了,丞相為何不來見我?”嬴華道:“他在修書,準備明日進宮的。”秦惠王低聲道:“明日午時後,暮色前,記準了!”
嬴華點點頭,便說起了今日校軍場大慶典的盛況,很為太子的威猛高興,並向王兄道賀。秦惠王卻聽得皺起了眉頭,臉色便陰沉了下來,良久沉默,突然嘶啞著聲音道:“華妹,你當盡快與張儀成婚!張儀,必須成為王族大臣。”
嬴華進宮,本來也是想請準這件大事的,不想此時被王兄突然當作國政棋子敲下,心中便有些不悅,但是看秦惠王寒霜般的肅殺臉色,便笑道:“王兄有命,小妹自當遵從。”秦惠王便低聲道:“小妹在心:非我清醒麵命,黑冰台不奉任何詔令!”嬴華不禁打了個寒顫,低聲應道:“小妹明白,斷無差錯。”秦惠王又低聲道:“我明日便要搬出鹹陽宮,讓張儀到這個地方來。”說著便從懷中摸出了一方竹板遞給嬴華:“你走吧,我要趁著清醒,多想幾件事兒。”
……
月光下,張儀端詳著掌中竹板上那隻展翅欲飛的蒼鷹,心中竟是思潮翻滾,不能自已。看來,上將軍司馬錯對秦惠王的驟然怪病還一無所知!這隻有一個可能:司馬錯班師以來,從未晉見秦惠王;上將軍班師不入宮,也隻有一個可能,那便是奉了王命詔書!若秦王清醒,斷無不召上將軍入宮之理。如此說來,有人矯詔?心念一閃,張儀便是一個激靈!能在法度森嚴的秦國與權謀深沉的秦惠王麵前矯詔行事者,絕非尋常人物!如此匪夷所思,能是誰呢?
想著想著,張儀的牙齒竟咬出哢哢聲響:“小妹!走!”
“瘋了!”嬴華甩開張儀的手笑道:“光著身子走啊,衣服都不能穿了?”
張儀二話不說,將自己的長袍脫下來包住嬴華,又在嬴華腰間勒了一條大帶:“走。去見司馬錯,此時不能少了他!”嬴華咯咯笑道:“這種秘事你不行,毛手毛腳,聽我的了。”說罷一閃身便不見了蹤影,倏忽之間,又笑吟吟轉來,已經是一身黑色勁裝,又利落的剝下張儀的高冠內袍,給他也換上了一身黑色短衣,還套上了一個黑布麵罩!張儀笑道:“公事公行,大門出入,你這行盜一般,反是容易出事呢。”嬴華笑道:“你倒是大道,目下連王街都出不去呢,密謀者必有三隻眼,懂麼?”張儀便不再辯駁,卻笑道:“我不會飛行術,就這般出門麼?”嬴華道:“別說話,跟我來便是。”說著身子一個旋轉,腳下一塊大石便隆隆移動,一個洞口便赫然現出!張儀驚訝得乍舌:“噫!如何這裏竟有地道?!”嬴華道:“回頭再說,來吧。”拉著張儀便下了洞口,地麵大石又隆隆闔上。
片刻之後,倆人冒出地麵,張儀一看,竟是一片園林草地!嬴華悄聲道:“這便是司馬錯後圓。”張儀心中更是驚訝,口中卻不再說話,隻是隨著嬴華在樹影間疾走不停。到得庭院,嬴華一伸手攬住張儀,便飛上了屋頂,兩三個起落,便到了庭院正中的燈光位置,卻正是司馬錯書房之外。嬴華在張儀耳邊悄聲道:“你進去說話,我在外邊守著,天亮前便得走。”說罷在張儀身上一陣擺弄,張儀的黑色短布衣竟神奇的變成了一件黑色長袍,與平日灑脫的張儀倒是一般無二!
張儀走進了書房,樹影裏的嬴華聽見了司馬錯驚訝的笑聲,直到城樓刁鬥打響了五更末刻的最黑暗時分,張儀才走了出來。嬴華二話沒說,拉起張儀便飛出庭院,下了地道,天空露出魚肚白色時,兩人恰恰回到府中。看看在洞中蹭的一身泥土與一臉汙垢,嬴華笑得前仰後合。
張儀板起臉道:“一整夜瘋姑子也似,就知道笑!有甚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