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等慶典完畢,張儀便擠出了校軍場,一路快車回到府中,竟是一直沒有說話。嬴華將張儀送到府門,便匆匆折馬去了宮中。緋雲一進府便忙著去收拾安頓。張儀獨自在書房裏轉悠,也不去處置那些積壓的公務,竟是不明不白的覺得心頭沉甸甸的。
用過晚飯,張儀兀自不能平靜,便驅車來到上將軍府。家老見是丞相來到,竟沒有通報司馬錯,便將張儀徑直領到了書房。
燈下,司馬錯正在與一個年輕的武士說話。張儀眼力極好,一眼便看出,這是日間在校軍場指揮大力士的那個百夫長。司馬錯見張儀來到,連忙迎到廊下:“我已等候丞相多日了,快快請進。”張儀打量著司馬錯笑道:“倏忽三兩年,上將軍如何便如許風塵?竟是白了鬢發?”司馬錯笑道:“我無丞相胸襟,自是老得快了。”說罷便請張儀入座。那名年輕武士站了起來一躬:“騎士百夫長白起,參見丞相!”張儀見這年輕武士生得肅殺厚重,一頂頭盔卻是比尋常武士高出了半尺,凜凜身軀竟是威武非常,便不覺有些喜歡,點頭虛手一禮,笑道:“可是郿縣白氏後裔?”白起道:“正是。”張儀又道:“可識得白山將軍?”白起點了點頭,卻沒有說話。司馬錯笑道:“白起素來不張揚家世,白山將軍,正是白起的族叔。”張儀笑道:“原來如此,卻也是自強秉性,好事。”白起便向兩人一躬道:“上將軍、丞相,公務已畢,小軍告辭了。”司馬錯點點頭:“去吧,轉告孟賁烏獲,較力不是軍功,無得輕狂才是。”白起答應一聲,便大步出門去了。
張儀笑道:“一個小小百夫長,竟蒙上將軍接見,可見器重了。”
“丞相不喜歡他麼?”司馬錯笑罷卻是喟然一歎:“這個白起啊,可是了不得呢。從軍較武便勇武過人,更難得的是,對兵法戰陣竟是天生通曉一般。遴選銳士進攻巴蜀,我原是要他做千夫長的。可這白起,硬是要從伍長做起,說是沒有軍功,寧不升遷。果然也是,連續一路打下來,他竟是戰戰斬首五人以上,按說也該做千夫長了。可他就是要伍長、什長、卒長、百夫長一級一級做。二十歲的武士,有如此沉穩的品性,難得啊!”
“上將軍素來不謬獎於人,張儀自是信得。”張儀笑道:“我還看得出來,你是有意錘煉於他。否則,今日校軍場如此場麵,如何能讓一個百夫長指揮三個大力神?”
“你去了校軍場?”司馬錯驚訝了。
“如何?我去不得麼?”
司馬錯歎息了一聲,卻是一陣沉默,良久,語氣沉沉道:“這大力神,隻怕不是吉兆呢。”
張儀內心一動,卻是不好應答。當初司馬錯力主攻取巴蜀,張儀是反對的。兩年之後,司馬錯卻使巴蜀三千裏變成了秦國的土地臣民,使秦國變成了與楚國一般廣袤的大國!這不僅是軍事上的成功,而且是謀略上的成功。戰國大爭,上將軍與丞相原是國家的兩根柱石,卻又是常常發生磨擦的傳統對手。盡管丞相以“統攝國政”的全麵權力居於朝班之首,但在刀兵時代,作為統轄全國軍馬的上將軍的權力,卻也是更實在的。更何況,上將軍的爵位官俸,曆來都是與丞相同等的。實際的權力格局便往往是:誰更有才華、更有權謀、更有功勳、更有實力、更能夠影響君主與朝野,誰便是第一位的權臣。張儀是名動天下的大策士,利口雄辯天下第一,邦交縱橫算無遺策,卻偏偏是兩次都栽到了司馬錯手裏!第一次房陵失算,還算情有可原,畢竟張儀不是兵家名將,當時也還沒有入秦為相。那麼這第二次,可是攻守大謀略的直麵較量,更是張儀的強項,結局卻偏偏又是張儀錯了,而且錯得幾乎沒有任何可以辯解的理由。對於張儀這種以才智立身的布衣丞相而言,這種失敗幾乎是不能忍受的。
可也忒煞作怪!張儀偏偏就對司馬錯沒有妒火中燒,沒有敵對心緒。與其說是張儀胸襟開闊,毋寧說是司馬錯的秉性品性化解了可能產生的磨擦。與張儀的飛揚灑脫相反,司馬錯厚重篤實,不張揚不浮躁,謀略來得緩慢,卻是紮實細密,一旦謀定,幾乎沒有人能將他的謀劃駁倒。但兩人卻有一點共同處,都是一心隻想將事做好,都沒有非分野心,恰恰是這唯一的共同點,使兩人竟成就了良馬同槽的美談。用樗裏疾的話說:“秦有良相名將如張儀司馬錯者,天意也!”在秦國曆史上,後來的範雎與白起、呂不韋與蒙驁、李斯與王翦蒙恬,都做了權力場對手,最終也都是導致了某一方犧牲,甚至雙方同歸於盡的悲劇結局,由此可見張儀與司馬錯之可貴了。
雖說沒有嫌隙,張儀對待從巴蜀大凱旋的司馬錯還是十分慎重的,其中最重要的原因,是張儀感覺到了鹹陽正在發生著一種微妙的變化,正在彌漫著一種隱隱約約的躁動!一個最令張儀困惑的事情便是:身為太子的嬴蕩,縱然果真是一個大力神,如何便要這等炫耀膂力?秦國之威難道就在一個力士身上?這種經過秦王允許的炫耀,絕非空穴來風。可是,它究竟意味著什麼?卻又很難說得清楚。這種變化,恰恰發生在他離開鹹陽之後司馬錯班師的這段時間。張儀雖則有所警覺,但他卻不想當著深沉多思的司馬錯,去竭力捕捉這種感覺。張儀知道,縱是才智獨步天下,要說清一種朦朧的警覺,也是很危險的!
“巴蜀茶葉,竟如此碧綠,直與吳越震澤茶媲美了。”張儀端詳著陶杯中碧綠的茶水,竟是悠然笑了。
“巴蜀兩邦,地大物博,多有沃野,若治理得法,便是一等糧倉了。”司馬錯歎息了一聲。
“治理巴蜀,卻是我職責所在,上將軍有何高見?”張儀眼睛一亮。
“邦交理民,丞相原是聖手,司馬錯何敢高見?”這便是司馬錯,短處絕不做長處炫耀。
“奪取巴蜀,為秦國奠定大富強根基,乃不世奇功,上將軍卻有憂心?”
“不瞞丞相,司馬錯之憂,不在巴蜀,而在鹹陽。”司馬錯又是一聲歎息。
張儀心頭一跳,便要脫口追問,驀然之間卻生生刹住淡淡笑道:“為今日慶典太得鋪排麼?”
司馬錯搖搖頭:“丞相若有耐心,且聽我從頭說來。”
張儀點頭道:“你我將相多年,自當披肝瀝膽,上將軍但直言相向便了。”
司馬錯略一思忖,便起身吩咐家老閉門謝客,回過身坐下來,便對張儀娓娓說出了一番故事。
進軍巴蜀前,秦惠王突然來到大散關軍營,說是要讓太子從軍出征曆練。司馬錯大是驚訝,一時竟不知如何作答?雖說,戰國時王子從軍作戰極是尋常,許多王子還成了有名的戰將,如秦孝公嬴渠梁兄弟便都是著名將領;然則太子畢竟是國家儲君,帶兵統帥通常都很怕太子隨軍,一則是統帥的保護責任太大,二則是怕太子掣肘軍中決策。在司馬錯,則還多了一層顧慮,即從來沒有與太子來往過,不知這個太子究竟何等人物?若是個膏粱子弟或紈絝少年,豈非大大不便?但是若要謝絕,卻又有拒絕監軍之嫌。但凡大將都明白:王子隨軍,名義上是曆練,實際上多多少少都有著監視大軍的秘密王命,公然拒絕,豈非平添君臣嫌隙?
秦惠王見司馬錯沉吟不語,便明明朗朗道:“上將軍無須擔心,本王與太子約法三章:隻為卒伍,不入軍帳,不問軍令。”說著便是一聲歎息:“本王生平未入軍旅,實在是一大憾事。本王這個兒子嬴蕩,天生好武,卻是穩健不足,若不入軍曆練,隻怕他難當大任。”司馬錯道:“臣無別心,惟慮戰場乃性命相搏之地,太子若有差池,卻是國家不幸了。”秦惠王慨然道:“貪生怕死之君,更是邦國大難,太子若在軍旅陣亡,也是天意了。”說罷啪啪拍了兩掌,帳外便大步赳赳走進一人,司馬錯一看太子宛若胡人猛士般的奇異長相,竟是一時驚訝得瞠目結舌!及至太子以軍中之禮參見,司馬錯方才醒悟,連忙伸手去扶。太子卻是一躬到底,甕聲甕氣道:“嬴蕩入軍,自當遵從軍法,上將軍若不將我做軍士對待,寧不入軍!”說話間,臉竟紅到了脖子根上。司馬錯見太子雖然生硬,卻也實在,便二話沒說,吩咐軍務司馬拿來一套兵士衣甲。太子當場脫去鬥篷絲衣,換上了皮甲短裝,眉宇間竟是興致勃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