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鑽地洞,灰頭土臉,不可笑麼?”
張儀在銅鏡前看了一眼,不禁也笑了:“你倒是說說,這條地道是誰個開的?”
緋雲早已經起來,一邊驚訝的笑話著兩個狼狽疲憊的夜行人,一邊打來熱水讓兩人洗臉。嬴華用熱騰騰的麵巾擦著臉道:“當年鹹陽築城,是商鞅與墨家工師總謀劃。鹹陽宮與各家股肱大臣的府邸,都有地道相連,怕的是一旦有陷城大戰,君臣間不好聯絡。遷都鹹陽後,商鞅收複了河西,秦國形勢大變,這些地道便沒有公開,隻是將地道圖保存在了王室書房。謀立黑冰台時,王兄將地道圖交給了我,為的是秘密傳遞消息。可惜我除了當初探路,還從來沒有用過,今日也是第一遭呢。”
“如此說來,也必有地道通向城外了?”
“有啊。”嬴華笑道:“當年在隴西,老秦人與戎狄周旋幾百年,滿山挖的都是秘密洞窟,長的有幾十裏呢,否則,精銳如何保存?”
張儀歎息一聲笑道:“看來啊,這老秦人還當真有些圖存應變之秘技呢,然則能保留到強盛之時,卻當真難能可貴也!看看山東六國,當初哪個不強悍?可如今呢?鳥!”聽得張儀一句粗罵,嬴華笑不可遏,緋雲紅著臉笑道:“吔——!大哥這丞相越做越粗了。”張儀卻笑道:“不粗不解氣,飯呢?快咥,咥罷了睡覺,睡起來出城。”緋雲便連忙搬來鼎盤,張儀一夜勞累,早已是饑腸轆轆,也不與兩女禮讓,便狼吞虎咽起來!匆匆用罷,上榻倒頭便睡,一覺醒來,卻正是日上中天的正午時分。看看天色尚早,張儀便冷水沐浴了一番,寬袍散發來到書房,嬴華卻已經在書房等候。
“你在讀書?”打量著在書案前發呆的嬴華,張儀笑了。
“沒那興致,我在看圖,找出口。”
張儀恍然,連忙湊過來端詳。書案上攤著一張三尺見方的大圖,羊皮紙已經發黃,墨線卻是異常清晰。張儀博雜如師,也算得粗通築城術,端詳了一番大圖,已經看出了些名堂,見嬴華依舊皺著眉頭,便打趣笑道:“木瓜一個,再看也是白搭。”嬴華紅著臉笑道:“你才木瓜!在這裏,我是想不出,這出口外卻是甚地方?”張儀又端詳一陣,指點著大圖道:“這是南山,這是渭水,這是北阪,這洞口處麼?對了,酆水南崗,鬆林塬。”嬴華驚喜笑道:“酆水鬆林塬,真好!別宮正在那裏。”
張儀哈哈大笑:“入口呢?最好在城內。”
“當真木瓜!”嬴華拍案笑道:“地道相連,昨夜那裏便能進入呢。”
聽說入口便在府中,張儀連呼“天意天意”,便整理好了幾樣物事,對嬴華道:“午時末刻,該走了。”嬴華也收拾了一番,兩人便來到昨夜石亭下,悄無聲息的進了地道,大約半個時辰後出得地道,麵前竟是碧波滾滾的一條大水,對岸卻是一望無際的茫茫鬆林,掩映著兩座古老城堡的斷垣殘壁在風中遙遙相望,竟是平添了幾分蕭瑟悲涼。
這水,便是赫赫大名的酆水。酆水在鹹陽城西與渭水交彙,雖是渭水支脈,卻也是天下名水。所以為名水,是因為酆水兩岸是周人文明的中心地帶。兩座遙遙相望的斷垣殘壁,便是當年酆京與鄗京的遺址。三百多年前,周室內亂,犬戎在周室權臣引導下大舉進入關中,殺死周幽王,掠奪了周人積累的全部財富,燒毀了周人最偉大的兩座都城——酆京鄗京,將豐裕的渭水平原變成了滿目創痍的廢墟!正是這場亙古罕見的大亂,才引出了周太子(後來的周平王)千裏跋涉入隴西,秦部族五萬精騎東進勤王的悲壯故事。周人東遷洛陽,便將根基之地全部封給挽救了周人的秦人。秦人雖然勤奮厚重,封國之初卻是不善農耕,更兼春秋諸侯爭奪激烈,竟是無暇修複也無力利用這兩座殘留的偉大城堡,年複一年,酆京鄗京塵封湮沒,便被悠悠歲月銷蝕成了真正的廢墟!
奇怪的是,這兩片斷垣殘壁的廢墟之上,卻不知從何年開始,竟是生起了大片大片的鬆柏樹,茫茫蒼蒼覆蓋了全部高崗!老秦人說,那是上天用最隆重的禮儀,安葬了這兩座天子京城。後來,秦人便將這片山地呼之為鬆林塬。商鞅修築鹹陽時,便在這與鹹陽一水之隔的鬆林塬中,建了一座小小別宮,名曰章台,國人便呼為章台宮。究其實,章台宮也是一座小城堡,夏日酷暑或是春秋狩獵,國君便在這裏逗留一段時日,因了離鹹陽很近,於是國君便時常出城在這裏小住,一些耗費時日又需清淨的會商,便常常選在了這裏。
“飛過去麼?”張儀看看波濤滾滾的河水,又看看對岸的茫茫鬆林。
“莫急。”嬴華左右張望著:“該當有人接的。”
話音剛剛落點,便聞岸邊槳聲,蘆葦叢中劃出了一條黑篷快船,船頭一名軍士突兀便問:“可有鷹牌?”嬴華一亮手中竹鷹牌:“看好了。”隨手一擲,那手掌大的竹牌便嗖的飛向船頭。軍士淩空抄住,看了一眼便道:“請大人左走百步,從碼頭上船。”嬴華笑道:“無須了,穩住船頭便是。”說著攬住張儀腰身,身形一閃,兩人便淩空躍起,竟是穩穩的站在了船頭。軍士拱手道:“請大人入艙就座。”嬴華對張儀眼神示意,兩人便進了黑篷下的小小船艙。隻聽軍士腳下一跺,黑蓬船便箭一般駛向了對岸。
片刻之間,小船已經靠岸。軍士領著兩人上岸,進入鬆林,在一座石門前交接給一個千夫長,軍士便反身走了。千夫長領著兩人進入鬆林深處,一陣曲折,終於看見了一座白色石條砌起來的城堡。城堡建在一個山包上,雖說不大,但在這青蒼蒼的鬆林中卻也是威勢赫赫!沿著白色石階上到平台,那千夫長又走了。沒有守護兵士的厚厚石門,竟隆隆的響著自動滑開了。
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內侍走了出來,無聲的招招手,便領著兩個人走了進去。張儀沒有回頭,卻聽見背後的石門又隆隆關閉了。莫名其妙的,他心中咯噔一沉,竟是前所未有的打了個寒顫。外邊看,城堡雖然威勢赫赫,裏邊卻並不大,仿佛鹹陽城中一個六進大庭院。穿過幾道曲折回廊,便到了“庭院”深處的一座孤零零的茅屋前,茅屋外一片草地一片竹林一池碧水,倒似墨家子弟的幽穀田園一般。
嬴華爬在張儀耳邊悄聲笑道:“知道麼?這是先君孝公特意修建的,叫玄思苑!”
“玄思苑?”張儀恍然點頭,方才明白這是秦孝公為懷念墨家女弟子玄奇特意修建的居處,追慕孝公,不禁感慨中來,油然便是一聲歎息。
老內侍已經從茅屋中出來,嘶啞著聲音對嬴華道:“請公主在池邊等候,丞相隨我來。”便領著張儀走進了茅屋。嬴華左右張望一陣,卻到草地邊的竹林中去了。
進得茅屋,張儀卻是驚訝得說不出話來——茅屋中四麵帷幕,幽暗中的竹榻上斜倚著須發雪白枯瘦如柴的一個老人!雖則已經聽嬴華說了秦惠王的景況,但親眼所見,張儀還是感到了極大的震撼,一時間情不自禁,哭喊一聲:“君上……”竟撲到秦惠王榻前跪了下去!
“丞相……”秦惠王竟也是老淚縱橫,掙紮欲起,卻又跌躺到榻上,良久喘息,沙啞著聲音道:“這也是天意啊……車裂商君,嬴駟不良,竟落得如此下場……”
“君上,莫要自責過甚。”張儀哽咽著:“時也勢也,已是當年。君上惕厲奮發,恪守商君法製,開拓大秦疆土,使秦成天下不二強國,上可對蒼天神靈,中可對祖宗社稷,下可對秦國子民,煌煌功業,何愧之有啊?”
“天命如斯!”秦惠王長長的歎息了一聲:“嬴駟來日無多,有幾件事,須得對丞相說清了。”
“君上但有詔命,張儀自當盡忠竭力。”
秦惠王勉力坐直了身子,緩慢沉重的對張儀叮囑了幾件事情,竟都與儲君繼位相關,卻將張儀聽得大是不安。
秦惠王隻有兩個兒子,長子嬴蕩,次子嬴稷。嬴蕩是秦惠王當年重返鹹陽後與一個胡女妃子所生,那個胡女生下嬴蕩後便回到草原去了,再也沒有回來。這嬴蕩天賦極高,壯猛異常,對兵事武道有著濃烈的嗜好。當初,秦惠王很為嬴蕩的勇武剛猛而欣慰,戰國大爭,一個君王的尚武精神往往便是一個國家的旺盛鬥誌啊。可到後來,秦惠王便漸漸沒有這種欣慰了。說起來事情都不大,可嬴蕩時常流露出的那種種令人驚訝的浮躁,卻令秦惠王不安。從軍之前,嬴蕩在兩年中趕走了三個劍術老師,趕走了六個搏擊術老師,原因都是老師打不過他!讀起書來,嬴蕩也是過目成誦,辯駁得幾個老師張口結舌,竟也被一一趕走了。秦惠王幾次動了念頭,要請張儀兼做太傅教導太子,無奈縱橫事大,張儀走馬燈般周旋於六國,已是疲於奔命一般,如何能再掣肘?
後來,秦惠王便發現了甘茂這個奇才。甘茂本是下蔡名士,學無定師,自稱“師尚百家,自成我家”,更兼通曉兵家武道,精於論辯之術,便在北楚南魏間聲名大噪。張儀在山東六國間奔波的時候,甘茂來到了秦國,樗裏疾便將他薦舉給了秦惠王。一番長談,秦惠王覺得甘茂之才確實難得,便任為右長史,也便是長史之副。由於長史是常駐王宮的機密大臣,秦惠王便有了經常考察甘茂的機會。但有疑難大事,秦惠王總是先有意無意的與甘茂閑談,想看看甘茂的見識。司馬錯兵出巴蜀之初,秦惠王便有意征詢甘茂的治蜀方略,甘茂說了兩句話:“削巴蜀之王權治權,立秦人之王權相權。”秦惠王總覺得這個方略不深不透,可後來也照著做了。大約幾個月,秦惠王對甘茂便有了一個考語:“無大略,多機變,文武皆通,才堪實用。”司馬錯班師歸來,秦惠王便命甘茂做了嬴蕩的老師,但是,卻沒有給甘茂加太傅官爵。
秦惠王要看看,甘茂能否對嬴蕩施加影響?令秦惠王意外的是,甘茂幾次講書下來,嬴蕩竟與甘茂竟極是相得,幾次來父王處謝恩,並敦請父王早日加太傅官爵於甘茂!
可秦惠王這時卻忐忑了。原本想自己正在盛年,可漸漸消磨嬴蕩的暴戾浮躁之氣,就象公父孝公當年對他那樣,將一個浮躁王子磨練成器宇深沉的君王,可如今身患異症,明是來日無多,便對嬴蕩繼位有了諸多憂慮。大秦國崛起何等艱難?若不慎交於劣子之手,有何麵目去見列祖列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