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春之際,燕國傳來了一個驚人的消息:燕王姬噲將行大典,要將王位禪讓給子之!
蘇秦接到的隻是齊國商人的“義報”,燕國方麵卻沒有任何正式的通告,姬噲沒有國書,子之也沒有相國文書。在燕齊邦交中,這是極不尋常的異象!蘇秦立即派荊燕秘密返回燕國探查確實詳情,一麵會同孟嚐君立即進宮稟報。齊宣王一聽便大皺眉頭,想笑卻笑不出來:“禪讓?當真莫名其妙!姬噲想做堯舜麼?”蘇秦道:“姬噲非堯,子之非舜,禪讓更非真。為今之計,卻是齊國要預謀應變之策。”齊宣王卻是一陣沉吟:“齊國正在變法之中,也是朝野不寧,還是看看再說吧。”說罷便是一聲歎息,似乎不願意再說下去。蘇秦與孟嚐君便告辭出宮了。
出得宮門,孟嚐君正要上車,卻突然走近蘇秦低聲道:“燕國之事,慎言為好。”說完便匆匆登車去了。蘇秦大是驚訝,孟嚐君本豪爽不羈之人,為何出此神秘告誡?齊王今日雖然猶疑,卻也並無異常啊。一個國王,在邦交大事上說出“等等看看”之類的話,那是再平常不過了;策士之能,便是將國王從遊移不定說服到自己的謀略上來,又何須慎言?然則孟嚐君又絕非膽小怕事之人,他有這個告誡,背後就必然有秘事隱情,隻是在宮門不便多說罷了。一路想來,蘇秦竟是拆不透其中奧妙。
晚飯用罷,蘇秦便與燕姬說了今日入宮情事,燕姬思忖片刻道:“子之與齊國朝臣私相來往甚多,說盤根錯節也不為過。以孟嚐君之說,其中似乎大有蹊蹺。”蘇秦不禁默然。子之與齊國老臣來往密切,倒是多有耳聞,但在他看來,那無非是合縱大勢下的一種需要,如同他與六國權臣的來往一樣,又能有什麼密謀?更不可能影響邦國間的根本利害。所以,對子之與齊國朝野的交往,他也就從來沒有往其他方麵想過,莫非他錯了?
“丞相,孟嚐君到了。”家老進來低聲稟報。
一看家老神秘模樣,蘇秦便知孟嚐君是秘密前來,不禁笑道:“我去接他,在哪裏?”
“來者自來,何須接也?”一陣笑聲,便服散發的孟嚐君便走了進來。
燕姬連忙笑著起身,吩咐侍女上茶,寒暄兩句便道:“孟嚐君但坐,我卻要回避了。”
孟嚐君擺手笑道:“一做嫂夫人,便有了婦道,與我也見外麼?”
“也好,你倆說話,我來侍茶便了。”燕姬便笑吟吟打橫跪坐,給兩人續上了新茶。
“解謎來了?”蘇秦笑問一句。
“正是。”孟嚐君呷了一口熱茶低聲道:“我的一個故舊門客探得消息:兩年前,子之便與臨淄一個元老結成了盟約。你先猜猜,這個元老是誰?”
“陳玎?成侯騶忌?”
“然也!”孟嚐君拍案道:“正是這頭老狐。他們的盟約是:子之做了燕王,便請騶忌到燕國為相;騶忌呢,穩住齊國,不幹預子之。”
“騶忌退隱多年,素不過問國事,如何能有此神通?”蘇秦竟是大為驚訝。
孟嚐君嗬嗬笑道:“武信君啊,你是書生,我是村漢,可騶忌是一頭千年老狐狸!你能想到他的手段麼?”蘇秦思忖片刻搖搖頭:“還真是無從著手。”孟嚐君道:“騶忌訓練了一個美豔的女琴師,聽好,他沒有獻給齊王,卻給了子之,讓子之當作貢品獻給了齊王。女琴師得寵後,便給齊王拿出了子之的一副血書:隻要齊國不幹預子之稱王,子之的燕國,便唯齊王馬首是瞻,還要割地十城給齊國!”
“匪夷所思!”蘇秦聽得不禁乍舌,卻又惶惑道:“若是這般條件,騶忌身為先朝重臣,完全可直然秘密上書齊王,豈不比那女琴師有份量?何以他完全躲在幕後?”
“這便是千年老狐了!”孟嚐君拍案笑道:“以我揣摩,騶忌圖謀有二:其一,他對子之把不準,萬一失敗,他可置身事外;其二,果真成功,齊國不會留他這個‘從不過問國事’的山野隱者。”
“還有其三,”燕姬笑道:“齊王心性,喜好陰謀大事,公然上書反未必成事。”
“著!”孟嚐君大笑:“忌諱處一語道穿,嫂夫人真才女也!”
蘇秦不禁笑道:“孟嚐君啊,你如何便這般清楚?等閑門客有這番本事?”
“季子卻是憨實了。”燕姬咯咯笑道:“這才是忌諱,如何問得?”
“不然不然。”孟嚐君擺擺手:“我與蘇兄向來肺腑直言,無不可說之事。蘇兄可記得,當年我那輛天馬神車?”
“噢——!想起來了。”蘇秦恍然笑道:“蒼鐵做了王宮司馬,執掌禁衛,可是……”蘇秦卻又頓住了。孟嚐君道:“蒼鐵隻知道王宮裏的事,且還與我有個約法:隻透邦交消息,不說王宮秘聞。”蘇秦點頭道:“此人大盜出身,倒是有格,盜亦有道了。”孟嚐君笑道:“我不是還有幾百個門客麼?那些雞鳴狗盜之徒,我一個沒放走,他們可是手眼通神呢。”蘇秦不禁油然一歎:“雞鳴狗盜而大用,孟嚐君也!”孟嚐君與燕姬不禁大笑起來。
孟嚐君走後,蘇秦與燕姬又議論了一番,竟是感慨良多,覺得燕齊兩國朝野之間交織極深,陰謀陽謀糾葛叢生,確是要慎重行事,便沉下心來等候荊燕歸來,清楚了燕國情勢再行決斷。旬日之後,荊燕快馬歸來,蘇秦方對燕國的變故有了一個底數。
原來,在燕王姬噲即位後的幾年中,子之先是由上將軍兼做了開府丞相,出將入相,軍政實權全部掌握。第二年,便由蘇代會同百官出麵上書:請姬噲封子之為相國,行攝政之權。姬噲無奈,便下了詔書。誰料子之竟以“才德淺薄”為名,推辭不受。姬噲便不做理會了。可蘇代又領百官上書:說“辭相國攝政”正是上古大賢之風範,燕王要解民倒懸,便要學古聖王敬賢之法,堅請丞相出山攝政。姬噲便又下詔,子之便又推辭。如此三番,子之方做了相國攝政,每日便在王宮上殿理事,隻差沒有住進王宮了。
此後兩年,子之便下令在燕國“整肅吏治,以為變法開路”,先後將王族大臣與燕王心腹將吏置閑,或明升暗降,或調出軍中,或借故問罪,總之是一個不剩的剔除出廟堂。尤其是三十多個縣大夫,悉數更換為子之部族的才俊子弟。如此一來,燕國朝野議論蜂起,子之便以燕王名義下詔全國,申明相國是“代天變法,尊王理政,除舊布新,朝野務須同心追隨相國”,之後又連續兩次減低賦稅,大局方才慢慢穩定下來。
攝政之後,子之給蘇代加了一個“王太師”封號,專門給燕王姬噲講述三皇五帝三代聖王治理天下的敬賢大道。蘇代竟是每日進宮,雷打不動的講述兩個時辰,每講古必涉今,竟整整講述了兩年。奇怪的是,兩年之中,燕王姬噲竟沒有開口問過一個疑難,隻是笑嗬嗬的點頭稱是。去年冬天的一日,蘇代講罷故事,姬噲竟破天荒的開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