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 冰雪銘心終難卻(1 / 3)

冬月初,第一場大雪紛紛揚揚的覆蓋了臨淄。

郊野雪霧茫茫,一輛緇車正從北方的雪原上駛來。轔轔車聲消解在無邊無際的雪的帷幕,如同白色海洋的一隻烏篷小舟,悠悠蕩蕩,悄無聲息。緇車很小,篷布很厚實,一匹已經看不清顏色的馬拉得很是輕鬆,從容走馬,竟似拉著一輛空車一般。最奇怪的是:這輛小小緇車沒有馭手,也聽不見車中人的呼喝,似乎信馬由韁的在雪原上遊蕩!可是,不知不覺之中,臨淄城高大的箭樓便影影綽綽的顯現了出來,那匹從容碎步的走馬竟停了下來,努力的昂頭嘶鳴了一聲,前蹄便不斷的在雪地上刨了起來。良久,緇車中便傳來一陣模糊的呻吟。馭馬又是一聲嘶鳴,便展開四蹄,向著茫茫雪霧中的箭樓奔馳而去,小小緇車竟變成了飛速滑行的雪橇!

如此大雪,行人幾乎絕跡。臨淄城門雖然洞開著,城門口卻看不見一個甲士。快馬緇車飛來,竟是徑直衝向城門。突聞一聲大喝,一個雪人竟哢哢走來,攔在了當道!抖去積雪,卻是一個長矛在手的武士。原來城門兩側的兩排雪樹,竟是被大雪覆蓋了的守門兵士。緇車馭馬卻也靈敏異常,見武士當道便立即止步,四蹄筆直撐住,竟是將緇車穩穩的停了下來。

“齊國新法,查驗通文照身!”長矛甲士口中的熱氣,隨著齊人咬字極重的吼聲一起噴了出來。馭馬一聲嘶鳴,黑色車簾中便伸出了一方搖搖晃晃的木牌。甲士一看,高聲喊道:“稟報千長,我不識字!”雪樹中便哢哢走出又一尊雪人,抖落積雪,卻是一個帶劍頭目。他走過來一看木牌,便驚訝的湊近了車轅要掀開車簾,突然,厚厚的棉布簾中倏的伸出了一支雪亮的長劍!

帶劍頭目驚訝跳開,高聲命令:“十人出列!隨我押送緇車進城!”

十名甲士左右夾住了緇車,頭目前行牽馬,在大雪紛飛中竟是緩緩進了臨淄。拐得幾條長街,便來到了丞相府門前。頭目上前對守門領班說了幾句,領班便匆忙走了進去。片刻之後,荊燕大步流星的趕了出來,繞著緇車轉了一圈,便從懷中掏出一個叮當做響的小皮袋對城門頭目道:“多謝千長了,天冷,幾個錢給兄弟們買酒了。”頭目一聲道謝,便高興的帶著甲士們去了。荊燕回身走到緇車前拱手道:“在下荊燕,請貴客進府了。”說罷便牽了馭馬從旁邊的車馬門徑自進了丞相府。

蘇秦從王宮回來時,天雖然還是一片雪亮,實則已是暮色時分,書房裏已經掌燈了。蘇秦沒有先到廳中用飯,而是先進了書房,他要立即替齊王修一封緊急國書,可剛剛提筆,荊燕就匆匆走了進來:“大哥,瑞雪大吉,你猜誰來了?”蘇秦看看荊燕神秘兮兮的模樣,不禁笑道:“孟嚐君麼?有酒就是大吉?”“差矣差矣!”荊燕拽文一句,自己倒先笑了:“先別說,你且隨我來。”不由分說奪過筆撂下,拉起蘇秦便走。

來到蘇秦起居的小庭院,但見院中席棚下停著一輛小小緇車,蘇秦眼中便是一亮!大步走進,便見燎爐紅亮的寢室中竟是紗帳低垂,帳中影影綽綽顯出一個綠衣女子的身形,彌漫出淡淡的藥味兒與一股熟悉的異香!

“燕姬……”蘇秦驚喜的叫了一聲,便衝上去撩開了帳幔,卻木呆呆的說不出話來了。臥榻之上,燕姬麵色蒼白雙目緊閉,額頭上胳膊上都裹著滲血的白布,雙腳也包裹著厚厚的棉套兒!蘇秦一陣惶急,轉身便到廳中急問:“荊燕,這是怎麼回事兒?”

“大哥莫慌。”荊燕低聲道:“她來時一輛緇車,渾身帶著刀傷,凍得冰塊也似,已經不能說話。我方才找太醫來看過,刀傷不在要害,凍傷也已經冷敷回暖。太醫說,人可能要昏睡兩三日,隻能喂米湯汁兒,他會每日來酌情換藥的。大哥,燕姬不會有事的。”

蘇秦急迫道:“荊燕,你去給掌書說,立即將我的書房搬到這個外廳來。我就在這裏,守著她……”荊燕勸道:“大哥,我已經派好了兩個侍女,累倒了你,就全亂了。”蘇秦斷然道:“我沒事,不要侍女。你去辦吧,我在這裏等著。”

荊燕默默去了,片刻之後,掌書便領著幾個屬吏將處置公文的日常器具搬了過來,將外廳布置成了一個簡單書房。蘇秦看了看昏睡不醒的燕姬,一陣悵然百感交集,竟是湧出了一眶淚水,歎息良久,便坐下來起草那封緊急國書。

日前,大權在握的燕相子之向齊國派來特使,請求來春在大河入海地與齊王會盟,締結燕齊修好盟約。蘇秦是邦交大師,齊宣王不知如何應對,自然要召蘇秦商議。蘇秦一眼便看出:這是子之的一個試探——一旦齊國與子之會盟修好,便意味著齊國默許了子之在燕國掌權!從戰國形成的勢力圈看,燕國曆來依靠齊國解決棘手事端,隱隱的便成了齊國的勢力範圍。子之有蘇代謀劃,自然明白此中奧妙,便以攝政相國的名義向齊王動議結盟。齊國若答應,便是承認了子之權力,他便可能立即動手,廢黜燕王而自立;若果拒絕,那便是與燕國結仇,卻並不影響他子之攝政。齊王的難處正在於這裏,承認子之吧,怕這個生猛人物將來反倒成為齊國的後患;不承認子之吧,似乎又沒有理由,他是燕王冊封的攝政相國,一切都是“代燕王行事”,又如何拒絕?於是,這封國書便自然的要蘇秦這個邦交大師來起草了。

雖然還牽掛著寢室中的燕姬,但蘇秦畢竟很有定力,一旦在書案前坐定,片刻間也便擬就了這封國書:

大燕相國子之:

齊燕結好,實屬我願。然燕易王在位時,齊國與燕國已經訂立友邦盟約。多年以來,兩國罷兵,邊境安寧,重新訂立,反示天下以兩國嫌隙。田辟疆之意,原盟可矣,無須添一蛇足。

齊王九年冬。

寫罷斟酌一番,蘇秦覺得這是目下能夠做到的最好轉圜——既能穩住子之,又不公然承認子之的“王權”,尚算滿意。看著羊皮紙上的墨跡晾幹,蘇秦便喚來值夜書吏拿去謄抄刻簡,天一亮便送進王宮。

書吏走後,蘇秦立即起身走進寢室,見燕姬依然在燈下昏睡,不禁仔細打量起她的傷口:額頭白布雖然滲出了一片血跡,但周圍鬢發之際依舊是那樣光潔,並沒有青腫,傷勢當不是很重,可能不會是刀劍之傷,而很可能是擦破的皮肉之傷;左胳膊包紮的白布,隆起了一個大包,滲出的漬印似乎也沒有血色,而是淡淡的黃色,這個傷口很可能是刀劍創傷,並且已經腫脹化膿了;右邊膝蓋包紮的白布裏,卻襯著一層厚厚的棉絮,棉絮外是固定的兩個夾板,看來這裏是骨傷了;兩隻腳則套在寬鬆碩大的厚棉靴裏,太醫還給腳下專門擺了一個小小的燎爐,爐中木炭火不猛不弱,腳邊正是一片溫熱。

再看寢室,蘇秦發現竟然有六個大燎爐在牆邊圍成了一圈,木炭火燒得紅亮亮的,卻竟然沒有一點兒嗆人的氣息,隻是暖烘烘的一片幹爽。看來太醫、荊燕與兩名侍女真是費了一番心思,也可以想見,燕姬的所有傷口與身體,都與凍傷有關!

一番打量,蘇秦不禁感慨中來,跪坐在燕姬身邊默默流淚。一陣傷感,便輕輕抱起燕姬的雙腳,脫去那雙碩大的棉靴,將那雙光腳放進了自己胸前。立刻,一股森森冰冷流遍了他的全身,仿佛胸前貼上了一塊大冰!蘇秦一個激靈,卻更加緊緊的偎住了那雙冰冷青紅的赤腳。蘇秦曾經在冰天雪地的茅屋裏度過了三個寒冬,可也從來沒有凍傷到如此程度。一個生於長於天子王城,身為一國王後的燕姬,凍傷若此竟然還能找到臨淄,期間所受的驚險坎坷定然是難以想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