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道你不是病人麼?”燕姬輕柔的笑了:“走吧,我扶你進去,有話躺著慢慢說了。”
進得寢室,燕姬將蘇秦扶在臥榻上,又拿來一個大枕讓他靠著坐了,自己便去調理了一番燎爐木炭,不使寢室過熱,又煮了一壺淡淡的臨淄竹葉茶給蘇秦捧過來一盞。蘇秦打量著燕姬極是嫻熟精到的女工操持,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溫馨便湧上了心頭,不禁笑道:“燕姬啊,男有女,便是家,對麼?”燕姬笑道:“女有男,也是家。”蘇秦點頭笑歎:“噫!活到今日,方知家之安樂,不亦悲乎?”燕姬咯咯笑道:“老百姓說了,有家方是渾全人,大丞相今日才知道?”蘇秦喃喃道:“有家方是渾全人?好,說得好啊!看來,蘇秦竟是半個人了。”燕姬跪坐到榻前笑道:“別想了,有我在,你便是個渾全人了。”蘇秦恍然道:“哎呀,如何岔了?你快說說,遇到了何種變故?如何到臨淄的?”
燕姬輕輕歎息了一聲,便說起了她的離奇遭遇:
原來,蘇秦與春申君離開燕山天泉穀不久,燕易王就派來秘密使者,要全部收回先祖藏寶。燕姬對此早有預料,蘇秦一走便離開了天泉穀。秘使找不到燕姬,飛馬回報薊城,燕易王又驚又怒,便派出了十多名劍道高手進入燕山,全力搜尋燕姬!特使在原來的山洞中留下書簡,聲言隻要燕姬交出藏寶圖,她便永遠有了自由之身。正在燕姬謀劃如何與特使談判之時,一個女子與一個少年竟,然在她極為隱秘的新住處找到了她。女子說她是燕易王王後櫟陽公主,少年是燕易王王孫,叫姬平,並且拿出了隻有燕姬可以辨認出的先君遺物為證。女子說:她與王孫秘密前來,是要與她商議一件大事,絕無加害之意。為防萬一,燕姬將她們帶到了孤峰絕頂,並用大石封死了唯一的羊腸小道,就在那座山風呼嘯的孤峰絕頂,她們說了整整一個晚上。
櫟陽公主告訴了她一個驚人的秘密:燕易王周圍的侍從都被子之收買,燕易王每日的食物中都有一種無色無味的異藥!櫟陽公主發現時,燕易王已經得了一種怪病,時而昏迷時而清醒,似乎羊角風,卻又被羊角風更可怕,人已經一天天幹枯了,頭發都變成了紅色!有一天夜裏,侍從們都不在身邊,燕易王便流著眼淚叮囑櫟陽公主:一定要找到燕姬,不能讓這筆巨大的財富落到子之手裏,他“派去”的特使與劍士都是子之的心腹!燕易王說,他的兒子姬噲是個庸才,王孫姬平卻是個英雄少年,叮囑櫟陽公主一定要保住姬平性命,助他將來振興燕國。兩件事說完,燕易王就昏迷了過去,從此竟不能再開口說話了。
燕姬對子之本來就很厭惡,聽了這一番述說,當初振興燕國的心誌便又陡然振作,慨然應允了櫟陽公主的請求。三人便議定了一個辦法:櫟陽公主暗中聯絡留居燕國的老秦舊族與軍中將領,為姬平積蓄一股力量;燕姬去找蘇秦,請蘇秦設法使蘇代離開燕國,既剪除子之羽翼,又使子之不能繼續打與蘇氏結盟的旗號;更重要的是,要為姬平尋求齊國支持,將來不使齊國變為子之的同盟;姬平則以全身為主,在子之勢力旺盛時蟄伏起來,對國事不聞不問。可少年姬平卻突然提出:藏寶圖應當交給他保管!燕姬見櫟陽公主沒有說話,也多了一番心思,推說藏寶圖如何能帶在身邊,待危險過後再起出來交給他。
天將黎明時分,三人決定趁著黑暗縋繩下山。方要動手結繩,突然聽得山腰一陣石子滾動的唰啦聲!燕姬立時警覺,讓櫟陽公主與姬平立即從山後縋繩下峰,自己留下來掩護。櫟陽公主欲待爭辯,被燕姬厲聲嗬斥,也便不再多說,立即與姬平縋繩下了後山。燕姬思量之間又恐後山有人,便想將劍士們吸引到山腰這麵來,好讓櫟陽公主與姬平安全逃脫。主意拿定,燕姬便故意向著前山蹬下了一塊山石,嘩啦啦一陣大響,又低低的驚叫了一聲,似乎險些兒失足。響聲過後,便聞山腰有人呼喝:“國後但下山無妨,燕王隻要一圖,不要人命!”燕姬高聲道:“既然如此,你等在山根等候,否則,我便跳下山穀,為先君殉葬了!”山腰聲音惶恐道:“國後萬萬不可,我等下山等候便了。”大約劍士們覺得燕姬也無路可逃,說完後果然就下山去了。
燕姬久在山中,對燕山的每一座山峰都極為熟悉。這座孤峰的山腹,本來就是老燕國一座最大的藏寶洞,在山腰正好有一個隱秘的通氣孔。燕姬小心翼翼的縋繩到山腰,正打算從通氣孔鑽進山洞,卻突然聽到急促輕微的腳步聲,顯然是劍道高手正在逼近!此時若進山洞,劍士們必然在此仔細搜索,難保這座最大的藏寶洞不被發現!
情急之間,燕姬連忙隱身到一棵粗大的老枯樹後,不意這棵枯樹竟連根鬆動,轟轟隆隆的跌下了高峰!饒是燕姬身手敏捷,於黑暗中緊緊摳住了枯樹皮的大裂縫,還是在山風呼嘯的高空跌落中昏了過去。醒來的時候,她第一個感覺就是冷。原來,那棵巨大的枯樹正好橫搭在山下一條小溪上,她半身纏在枯枝中,半身浸泡在溪水中,薄薄的冰茬兒已經覆蓋了她的雙腿。她費力的折斷了身邊虯結的枯枝,艱難的爬出了山溪,找到一個避風的小山洞晾幹了衣服,耐心等到天黑,方才小心翼翼的摸索到自己隱藏車馬的另一座山下。車馬洞極是隱蔽,所幸竟沒有被人發現。她怕轔轔車聲動靜太大,就沒有敢坐車,草草準備了一番,便爬上馬背連夜出了燕山。
白日裏,她便找一個荒村小店吃飯睡覺喂馬,天一暮黑,她便策馬上路。如此三日,她便過了彰水,進入了齊國邊境。正是這日,天空彤雲壓頂,飄起了鵝毛大雪,憑這些年的野外閱曆,燕姬知道這場雪絕不是三兩日便能結束的。她清楚的知道,她的傷勢不允許耽擱,若尋宿等候,很可能她便一病不起了。於是,在一家小店裏她用了一袋金幣,買下了主人拉木炭的一輛小板車;又托主人用五個金幣去十裏外的一座城堡,請來了一個車匠,將小板車改成了一輛結實的小緇車。兩日之後,在車轅上壓了一袋馬料,她便在大雪之中上路了。
這匹馭馬是遼東胡馬,是燕姬從小馬駒開始親手養大的,取名叫“小乘黃”。“乘黃”是遼東燕人傳說中的神馬,背上有角,形如狐狸,急難時能平地飛起!燕姬叫它“小乘黃”,也是因了它非但耐得奇寒,而且機警通靈,對燕姬任何微小的聲音與暗示都很熟悉,除了不會說話,便與人一般無二。小乘黃顯然也知道主人在危難之中,茫茫雪原上,竟是完全憑著嗅覺尋路奔馳,但遇岔道便嘶鳴幾聲,待燕姬馬鞭伸出車簾一指,便立即奔馳。經常是一日之中,隻回過頭來吃幾口幹草料,再吃一陣冰雪,便立即啟動,累了便碎步走馬也絕不停下。後來,燕姬經常昏迷,小乘黃也明白了隻要向東南便可,也極少停下來問路了……
燕姬說完了,蘇秦卻是淚光閃爍。良久沉默,他輕輕摟住了她:“燕姬,你受苦了。”
“季子,受苦的是你。”燕姬輕柔的笑了:“你竟然用如此奇法,舍身救活了我……我原本隻道活不了,隻想最後見到你……”汩汩淚水在燕姬的笑臉上任意流淌著,兩人緊緊的抱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