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大雪之中,天漸漸亮了,蘇秦緊緊抱著燕姬一雙冰冷的赤腳,竟昏昏睡去了。
直到荊燕領著太醫走進了寢室,蘇秦還沒有醒來。白發蒼蒼的老太醫看著抱足而眠的丞相蘇秦,一雙老眼竟是濕潤了。老人對荊燕搖搖手,輕步到了外廳低聲道:“吩咐廚下,燉一鼎麋鹿湯。那女子至寒,丞相要熱補。”荊燕匆匆去了。老太醫坐在外廳卻兀自唏噓不已。蘇秦醒了過來,聽見外廳人聲,便將燕姬雙腳套上棉靴,自己整好衣服走了出來,見是太醫,蘇秦忙問燕姬傷勢究竟如何?
老太醫唏噓道:“此女不打緊,隻是複原慢一些罷了,後來,至多是腿腳有些不靈便了。”蘇秦急迫道:“腿腳不靈便?是凍傷?還是骨傷刀傷?”老太醫道:“骨傷刀傷好治,這寒氣入骨日久,隻怕難以驅趕淨盡。”蘇秦愣怔一陣道:“醫家驅寒之法甚多,前輩當真沒有辦法?”老太醫沉吟良久,歎息一聲道:“辦法倒是有一個,隻是常人難為也。”蘇秦忙道:“前輩隻說,是何良方?”老太醫道:“老朽遼東人氏,遼東獵戶遇凍僵之親人,便以赤身熱體偎之三日三夜,可驅趕凍傷者體內積寒。然則,此法對熱身者為害過甚,至寒必傷其身,熱補雖能稍減,卻不能除根,常致虛癆之症,常人何能為之?”
蘇秦心中明白,也不多說,隻看著老太醫給燕姬診脈開方查驗傷口。末了,老太醫說三日後再來換藥,便唏噓著走了。老太醫一走,蘇秦便吃了荊燕拿來的那鼎麋鹿燉,身上頓時熱汗津津。蘇秦看看荊燕笑道:“兄弟,幫大哥一個忙,在書房守得三日,不要讓任何人來打擾。”荊燕歎息了一聲點點頭:“荊燕知道大哥心思,隻是每日一鼎麋鹿燉,卻是要吃的了。”蘇秦點頭道:“好,便依兄弟了。”
荊燕便立即辦事,先請來掌書,將外廳公事器具照舊搬入書房,又與掌書秘密商議了片刻,便去找到孟嚐君幫忙。孟嚐君慨然道:“武信君生平多難,此事該當的。我擋住王宮不緊急召見。其餘公務,你與掌書先攔下便了。”荊燕心中底定,回到府中便守在大門廊下,凡求見官員,便一律婉言擋回。掌書則坐鎮書房,應對丞相府屬官,凡呈閱文書者,便一律答複三日後再回。如此一來,丞相府便頓時清淨了下來。
荊燕一走,蘇秦立即做了一番冷水沐浴,擦幹後竟是全身赤紅,走到大雪紛飛的庭院,他第一次虔誠的對天三拜,禱告上天賜福於燕姬。回到寢室,蘇秦掀開輕軟的棉被,輕輕脫去了燕姬的貼身小衣,便赤身躺下,摟住了燕姬——饒是冷水沐浴全身赤紅,蘇秦依舊感到了一股寒氣撲麵而來,徹骨的冰涼立即潮水般淹沒了自己,一陣顫抖,竟覺得四肢沾在了冰冷的軀體上不能分開!蘇秦心中一陣大慟,驟然間竟是熱淚泉湧,緊緊的將冰冷的燕姬攬在了自己懷中。漸漸的,蘇秦麻木了,朦朦朧朧的飄到了洛陽郊野那冰天雪地的茅屋之中,夜讀的他凍得全身發硬,站起來跺著雙腳搓著雙手,鐵錐紮得腿上滿是鮮血……大黃嗚嗚著爬到了他的腳上,他摟者大黃,一手伸進大黃的兩腿中取暖,一手還捧著竹簡喃喃念誦,冷啊,太冷了……飄啊飄啊,春光明媚的燕山幽穀,燕姬迎著他嫋嫋飛來,那綠色的長裙就在眼前飄拂著,卻總是夠不著抓不住……啊,終於抓住了,柔膩光潔的肌膚,令人心醉的異香,滾燙緋紅的麵頰,灼熱瘋狂的衝擊,好熱,好累,她笑了,緊緊的摟住了他,那雪白的雙臂將他圈向豐腴的河穀,他是那般饑渴,品咂著啜飲著,她咯咯的笑著,拽著他的長發,拍打著自己的胸脯……餓了,為何那般饑餓?等不及那野羊烤得焦黃,便割下一塊狼吞虎咽,那咯咯的笑聲總是不斷,那圓潤細長的手指正抹著自己嘴角的肉渣兒……
終於醒了,一雙明亮的眼睛正在蘇秦麵前閃爍!
“燕姬……”
“季子……”燕姬緊緊抱住了蘇秦:“終是見到你了……”
“燕姬,你是如何受傷的?快說給我聽。”
“季子,別急,他們都在外邊等著呢,還有孟嚐君,先起來吧,晚上再說,啊。”燕姬坐了起來,哄小兒一般溺愛的將蘇秦扶了起來。
孟嚐君午後就趕來了,已經與荊燕在外廳等了近兩個時辰。天將暮色,老太醫也來了,說丞相若能在掌燈之前出來,便是無事了。看看天色已晚,孟嚐君不禁著急起來,在廳中焦急的走來走去。正在此時,棉布簾“啪嗒”一聲,眾人看時,卻都驚訝得呆住了——蘇秦那已經返黑的一頭長發突然又變白了,白得如雪,一絲黑發也沒有!綠色長裙一領貂裘的燕姬扶著蘇秦,竟象一個美麗的仙子扶著一個年邁的老翁!
“蘇兄……”孟嚐君叫了一聲,便哽咽住了。
蘇秦卻笑了,看得出,他笑得很輕鬆:“田兄……沒事的,隻是累了些個。”又擺擺手:“坐了,諸位坐了。”又連忙對太醫道:“前輩啊,快看看她脈象如何?”
老太醫唏噓著點點頭:“夫人請坐了,待老朽看看脈象。”燕姬微微一笑:“老人家,我沒事,還是先給他把把脈。”說著竟是眼眶濕潤了。老人連連點頭:“哎哎,都要把的,都要把的。”說著便將手指搭在了燕姬手腕上,凝神片刻便長籲了一聲:“夫人,真沒事了,骨寒褪盡,氣虛而已,將息幾日,便得痊愈了。”蘇秦一直凝神看著聽著,此刻竟是高興得哈哈大笑,笑聲未落,便頹然軟倒,麵色蒼白,雙唇竟是青紫!
“季子……”燕姬一聲哭喊,便撲到了蘇秦身上,孟嚐君與荊燕也是大驚失色!
老太醫搶前搭脈,嘴裏說一句“莫慌,不打緊”,手裏一支圓潤鋒利的砭石針已經撚入了蘇秦的湧泉、神門兩處大穴!眾人凝神屏息間,便見蘇秦臉泛紅潤,悠悠醒轉,睜開眼睛竟是一臉笑意,待要說話,卻被老太醫擺手製止:“丞相須得心氣平和,大喜大悲,虛弱不勝也。”荊燕連忙問:“可吃得麋鹿燉。”老太醫搖頭道:“麋鹿燉三日足矣,多則虛火過盛,魚羊湯正好。”荊燕連忙快步到廚下去了。
片刻之後,兩鼎熱氣騰騰的魚羊湯便到了麵前,雪白的湯汁上飄著細碎的小青蔥,蘇秦看得竟是“咕!”的咽了一口口水。孟嚐君笑道:“饞了就好!你倆快吃便了,我一邊等候了。”說著便與荊燕走到了廊下看雪,老太醫卻兀自在書案前斟酌藥方。片刻後,蘇秦與燕姬已經吃罷,渾身汗津津的,精神顯然好了許多。
孟嚐君便走過來笑道:“蘇兄啊,我看你再歇息旬日,大事我給你擋著便了,無須心急。”蘇秦卻笑著連連搖手:“些許摔打,何須小題大做?明日便能理事。哎,這幾日可有大事?”孟嚐君笑道:“那就明日再說吧,你能行我可不行呢,告辭了。”說罷一拱手便徑自去了。老太醫藥方開好,又叮囑了幾句便也告辭了。蘇秦正要問荊燕這幾日相府的事,卻發現荊燕早就走了,搖搖頭笑道:“這幾位,當我真是病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