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人生長恨水長東(六)(2 / 2)

趙三直起身,站在顧安歌身前,背在身後的手小幅度的衝她擺了擺,接著從胸前的衣服中拿出一隻雛鳳銜珠金釵,遞到蘇翕眼前,緩聲道:“這是那日在青山,她掉的東西。你說的對,趙思齊變成了趙三,哪能不恨,可是趙三這些年自由慣了,看著我父親放在心上的帝王是明君,日夜憂思的百姓有活路,他所期待的盛世有了著落,突然便不想報仇了,所以我將這支金釵收了起來。”

蘇翕的眼睛漸漸發紅,盯著那支金釵的目光也愈發的灼熱,隻聽趙三道:“如今情勢,似是不容我再猶疑,你能看的出來這金釵是大內所造,雛鳳銜珠七顆是何意義你也明白,這一朝唯一人能用。閣主令屬下所查之事,一年前便有了結果,您身邊的暖暖,便是孑燨公主顧安歌。”

蘇翕狠狠閉上了眼,將眼中的情緒全部掩下,擔憂、畏懼,那令人心驚膽戰的心中之事在這一刻全部成了真,他心心念念的暖暖,想要共度一生的暖暖,唯一能夠救贖他的人,便是自己這麼多年要殺的執念,她說她是顧安歌,他尚且能騙自己,可這一樁樁一件件將事實擺在了他的麵前——

世人都說蘇翕能算盡天下事,憑他蘇翕早就該看出端倪知道真相,可是不願信不願想,他倒情願永遠算不出這顆心這份情,付給了仇人——

那雙目赤紅,站在臥雲處的石上,俯瞰天地,仿佛萬物如螻蟻,蘇翕攥緊了拳,閉上眼睛是自己的父親一字一句教他讀書的樣子,是他的母親親手做了糕點放在他的桌上,笑著看他吃下問他甜不甜的樣子,是他的長兄在他犯錯挨打時,將他護在身後攬下全部罪責的樣子,是他的囡囡將一株紅梅種在他的窗前,笑的眉眼彎彎——

所有的一切,都變了,蘇府的牌匾被那場大火熏黑,父親珍視的古籍孤本成了灰,那日刑場上的大雨,滿眼的血紅,還有囡囡對他說,哥,好好的。

恍若一夜之間,他蘇翕餘生所剩的,便隻是那一本《廣陵散》。

耳邊是他的父母兄妹,笑語晏晏,慢慢慢慢,變成了詰問,問他為何將心許給了仇人,問他這一門的大仇他都忘了嗎,問他為何還不肯殺了她?!

“啊——”

那雙琉璃色的眸子變得血紅,趙三不自覺向後退了一步,拽起顧安歌,急道:“公主快走,蘇翕要入魔了!”

顧安歌同樣被那雙眸子驚住,可她上前一步,甩開了趙三的手,懸崖峭壁上,一步步走的堅決,她站在蘇翕眼前笑著看著他,道:“無爵…我知你已不願意要我了,殺了我吧,殺了我你便能從噩夢中解脫了,便不要日日再靠著迦南香入睡了。蘇翕,我便是顧安歌,孑燨公主顧氏安歌,從頭至尾,都是我一個人在騙你,殺了我,希望來生再見時,你不是蘇翕,我不是顧安歌,你能喚我一聲相思。”

尚有的最後一絲清明死死的壓製住了自己的手臂,可那聲音卻在耳邊縈繞不退,這世上所有人都在問他,你不想報仇了嗎?你的仇人就在眼前,你為什麼不殺了她?你要為了自己的私情,連父母兄妹都不顧了嗎?

耳邊是囡囡的聲音,一遍一遍的再喚著兄長,她說,我怕,這裏好黑,哥,我好怕,哥,你連囡囡都不要了嗎?哥,是她的父親,是她,哥,你殺了她——

“啊——”

絕望,鋪天蓋地的絕望,遠勝過聞聲樓最高處那無盡的黑暗,他要殺了她,她不是他的暖暖,她不是自己許下三媒六聘的高陽郡主,她不是他帶到父母兄妹牌位前的妻——

她是顧安歌,是顧訣的女兒,是殺了自己全家的顧氏後人。

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

一道淩厲的掌風,帶上了蘇翕這畢生所學,卻不知為何生生卸下了五分力,反噬給了自己,白衣上一道血跡分外的明顯,琉璃色的眸子看著那繁複的白衣自懸崖落下,卻握緊了拳,顧安歌耳邊的風聲獵獵,不覺得痛反是莫名的心安,閉上眼睛似是從未有過的暢快,輕輕露出了一個最自在的笑。

蘇翕,我先走了。

蘇無爵,記得下一世喚我相思。

蘇秉文,餘生獨行,願神佛渡你。